第14章 晋腔(求雨)
进入七月,汾阴大地已成“流火”之势,一大早起来人就觉得身上燥热。太阳高悬半空,炙烤着大地上的万事万物,仿佛要从他们身上炼出油一般。
麦子歉收,秋庄稼种下去种子在炙热的泥土里干渴着,无法得到雨水的滋养。财主们仰天长叹,长工们无力回天,所有的人都绝望了。但政府还在派人不停催缴公粮款。家里还有余钱的,勉强凑够算是交了差。有办法的,向东家借点钱,交了公粮下一年卖了粮再还。更多的是连自己都揭不开锅,哪里还有能力再交公粮?县政府逼区长,区长逼乡约,一级逼一级,眼看早已过了公粮上缴的最后期限,各村上缴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乡约都过来找秦君杰诉苦,秦君杰无奈,向姑父周元山提出辞职,他给的理由是视学的任务重,顾不过来。周元山也不想让侄子再作难,虽然没有说穿他辞职的理由,但临走时告诉君杰:“眼下饥荒越来越严重,咱们县虽然还没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但食不果腹的现象还是越来越多。秦家要带头,在后土祠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以缓解乡民的不满情绪。县政府会向上报告灾情,不能像夏阳县一样,出现灾民交农事件。把农具都扔给政府,以后还怎么开展生产?”
秦君杰也听说了夏阳县的“交农”事件,最后农民逼迫县政府免除了公粮和各种派款。
周元山让民政科高普议先安排人到各村逐门挨户进行登记,了解各村的殷实户、次贫户和赤贫户数量。一是了解受灾情况,二是征得省府同意后,县赈灾办可以掌握赈灾品发放数量。三可以先给赤贫户和次贫户发卡片,在卡片上填写全家人口总数和大口、小口各几人。次贫户可凭证到秦家等财主家借粮,大口五斗,小口三斗,秋后加百分之五十偿还。赤贫户还可凭卡片携全家去粥棚吃舍饭。
秦君杰回到庙后村,和君民商议开设粥棚赈灾,并提到姑父让乡民借粮和秋后加倍偿还的事。
君民说:“眼下乡民连吃饭都成问题,秋粮也注定歉收,别说加百分之五十偿还,能还本就不错了。秦家原本就不指望庄稼能带来多少利润,所以咱们区的乡民可以借粮,但不用加倍还,只要能还本就行。还有,纱厂厂房已开工,可以再加些小工,反正是灾年,秋后棉花也不一定能收上多少,匠人们磨洋工也可以,让他们有活干,有饭吃就行。”秦君杰对弟弟的安排十分满意,说早知如此,他就不辞区长一职了。
秦家在庙后村开设粥棚,乡民中符合条件的次贫户可以借粮,纱厂招小工三件事很快就在庙后村传开了。秦君民索性让人在粥棚设立小工招收处,从中挑选了一些壮实的劳力加入到纱厂厂房的建造队伍中。
七月七是“七巧节”,是牛郎织女在天上相见的日子,民间传说在“七巧节”当天,有情人相见的时候总会感动上苍,人间便会降下大雨。
已经长久看不到雨的汾阴县乡民,内心是多么希望借助“七巧节”,为乡民们求来一点甘霖。
因此在庙后村,每年七月初七晚上,村里的女人们便会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裳,聚集在村边的打麦场上,乘着月光,连夜赶扎纸童男和童女。未婚女子手拉手又跳又唱,引得村中的男女老少都涌到场边观看。她们唱道:
芍药牡丹喜凤莲,
朵朵鲜花众人看。
纤纤细手勾搭勾,
牵牛花蔓嫩油油。
金莲碎步盈盈移,
轻妙婆娑如流水。
天旋地转裙带飞,
错落步儿下凡尘。
扎好的童男童女晚上存放在村里儿女双全的人家里,第二天中午时分,两拨人便举着童男童女在打麦场相会,给他们供奉用白面做成的花馍馍,焚香磕头,乞求降雨。往往在此时,天空多多少少都会飘落一些雨,算是上天为牛郎和织女这一对苦命的鸳鸯相会而感动落泪。
马连举看着在打麦场上又跳又唱的女人们,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看到今年天河昏暗,暗淡无光,又加之大旱,麦价上涨已是必然,他心里期盼的,只是不要像光绪三年大旱那样,发生卖儿卖女,人吃人的人间惨剧。
但今天的雨,对于农民,对于土地,对于庄稼,对于绿植,却都仿佛是一种无法施舍的恩赐。
纸扎的童男童女中午时分已在打麦场上相会,香火和供品已在供桌上摆放停当,但天空不仅没有下一丝雨,甚至连一片云彩都没有。祈雨的善男善女望着供桌上已经快要燃尽的香火发呆,他们想不明白,如此的虔诚却无法感动上苍。
秦君民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迎来如此大反转。听了母亲的安排,他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快40岁的他要当爹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方式。
秦君民放下手头的活,想着先去粥棚看看舍饭的情形,然后再回城里看看岚秀。
长长的等待喝到粥的人群队伍让他感到无比震惊,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吃不上饭的人竟如此多。
李管家过来告诉他:“这不光是咱庙后村的人,还有县城周围的一些村子,听说秦家舍饭就都来了,连续三天,天天这样。还有来借粮的,我看光靠咱秦家一家,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秦君民叹了口气说:“秦家难,好歹还能从省外贩运点东西回来,汾阴的乡民上那里去弄吃的?从明天开始,再增设两个粥棚,一个放在城门口,一个放在南门迎熏门,一个放在北门望龙门。方便四里八村的乡民来。”秦君民又问:“这两天招小工怎么样了?”
“简直要挤破脑袋了,还有人走关系,托人照顾哩!咱们用人有限,根本无法满足。”李管家无奈摇头。
“再想想看,大院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人?多安置几个,不给工钱,管吃住就行。”秦君民说:“光靠咱们确实是解决不了多大问题,我看还得县政府出面,一会我找老大,和他去一起找找周县长,发动财主们捐点钱,政府再资助一些,事情应该好办点。”
秦君民在区公所找到秦君杰,虽然他口头提出辞职,但区长人选还没定,好些乡约有事还是来找他。
“哥,我一会去城里办点事,你要是没事的话和我一起去找找姑父,商量一下捐钱的事。我看这灾民太多了,政府不出面,光靠咱一家根本解决不了。”
“是了,快去找找周县长吧!我们还正和秦区长商议怎么安置乡民。”几个乡约听到秦君民的话抢着说。
“行,走吧!”秦君杰和弟弟坐上马车往城里走。秦君民觉得和大哥同乘一辆马车的场景似乎发生在很久以前了,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兄弟俩很少同乘一辆马车单独走过。马在去往城里的路上“得得得”小跑着,赶车的刘老黑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
“哥,家里这两天发生啥事你晓得吗?”秦君民突然没头没尾问道。
“啥事?”秦君杰问:“我净忙外面的事了,没留意。”
“对于岚秀,你怎么看她?”
“打交道不多,看上去挺绵善的,是个好娃娃,不过,没外人,实话实说,嫁给老三算是白瞎了。”
“要是嫁给我算不算白瞎呢?”
“当然不算了,我弟弟什么人啊!日本留学生,家里又有钱,还是秦氏家族的接班人。”
“你就别取笑你弟弟了。咱娘这个人我挺佩服的,别看她是一个妇道人家,处理起事来可谓是老谋深算。”
“又帮你解决啥问题了?”
秦君民讲了他和岚秀相处的前前后后,娘又是如何处理这其中的圈圈套套。听得秦君杰差点惊掉下巴。
“咱家虽然是爹当家,但爹并不管家里的事,娘这些年把家里管的井井有条,也没出啥岔子,老三是个特例,就是因为娘太惯他了。”秦君杰说:“娘一直想让你嫂子管家,可你嫂子人太面,根本镇不住上上下下。让你媳妇管,你媳妇语言都不通,也不回常家,娘岁数大了,常为这事发愁。保不住,将来还要岚秀当咱们的家哩!”
秦君民摆摆手说:“怎么也轮不上她的,说实话,我现在进城就是到家里看看她。你说巧不巧,娘刚处理了这事,里惠就拍来电报,说明天就到太原,这两天就回来了,两个女人如何相处,我还要费点心思的。”
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转眼就到县政府门口。两人下了马车去找周元山。
周元山正在召开公粮款征收会议。汾阴县公粮款缴纳连三分之一不到,在整个河东道排名最后,已多次被道公署点名批评。
“在省府的四项税收中,田赋一直排首位。田赋是什么?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公粮款,咱们县摊派的公粮款有15万元之多,目前还有近10万元的差额。请大家想想办法,我也知道现在各区的压力大,甚至有的区长因无法完成征收任务提出辞职。但这都解决不了问题。你们都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高普议说:“这几天对全县的受灾情况进行了初步统计,全县八万多人,一万六千多户,除了不足一百家富裕户,目前殷实户只有两千多户,次贫户五千多户,赤贫户九千多户。赤贫人口占到三分之一还多。目前富裕户普遍开设了粥棚,大大缓解了流民现象的发生,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需要道公署采取措施,免交或缓缴公粮款,不然也会出现夏阳县的交农事件。”
三个区区长也纷纷附和说:“赤贫户太多了,完成难度确实太大。”
雷哼哼自从成为特务团团长后,打着协防汾阴县的旗号,也经常参与汾阴县政府会议。后来他还提议取消了县保安团名号,将人马都归到特务团旗下,成为特务团下一个加强连。秦君青被任命为副连长,成了雷哼哼的手下。秦君青没想到昔日的冤家竟然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便不想再侍候这个滩匪头子,称病在家。雷哼哼在周元山建议下,主动与秦君青“化干戈为玉帛”,专门到秦家大院看望“病”中的秦君青,并称目前加强连尚没有任命连长,请秦君青先主持工作,日后再见机升职。
雷哼哼见会场内一片诉苦之声,便拍着桌子说:“刁民就是欠拾掇,从明天开始,你们把不交公粮款的人名单给特务团,由特务团来舞弄他,我就不相信了,是他的脑袋硬,还是老子的子弹硬。”
周元山摆摆手说:“这是下策,各区长把任务再分解给各乡约,乡约再一层一层往下压,这次要落到实处,如果还是有困难,就把名单报上来交给雷团长,但要注意,打击面积要控制,不能随意扩大。我这面再催催道公署,尽快获得减免。”
下面工作人员过来悄悄告诉周元山说秦家两兄弟在会场外。周元山招招手喊:“君杰君民,进来吧,寻个地方坐下说。”
俩人进了会场,秦君杰站起来说:“我声明一下,今天这个会我可不是以区长身份参加的,我已向周县长提出辞职,不是征不上公粮款,主要是视学工作太忙。我们兄弟俩来是为捐款的事来的。”
周元山示意秦君杰说下去。
“我们秦家要做两件事:一是再增加两个粥棚,分别设在城南门口和城北门口;一是捐款一万元用于赈灾。同时希望各村财主都能响应号召,用实际行动来赈济灾民,支持县政府工作。”
秦君杰说完,会场响起热烈掌声。
周元山让各个区长和乡约会后带话回去,让各村财主主动到县政府认捐,帮乡民度过难关。
秦君民和哥哥从会场出来,又简单向周元山汇报了纱厂厂房建造情况,然后急切地赶回县城的家里。
秦君青折腾的乌烟瘴气的院子在岚秀的带动下,下人们已收拾的齐齐整整,岚秀依照主次关系,主动把旁边的卧室整理出来给自己住。
对于秦君民的到来,岚秀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当见到他,两个人单独呆在一个房间的时候,岚秀的心理防线还是崩溃了。她紧紧地抱着他,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让秦君民听了心疼不已。
秦君民轻轻拍打着女人的后背,安慰着她。
过了两天,奈绪里惠回到汾阴县城,当秦君民给她讲了事情的经过,里惠虽然觉得丈夫和岚秀的事有点荒唐,嘴里用她掌握不多的中文连声说“无法理解、不可思议”。秦君民给她讲了岚秀的家境,讲了汾阴女子对婚姻除了遵从父母并没有更多的选择,讲了如果岚秀被夫家写了休书,回到娘家便抬不起头的事实。里惠渐渐理解了汾阴的婚姻制度,从对岚秀的无尽抱怨最终转变为女人对女人的同情。
其实能容忍秦君民纳妾,里惠还有难言之隐。在日本婚后没有生孩子的女性被称为“石女”。其家人会向神灵探问女子不孕的原因,有时还会将原因归结为该女子前世有不良行为。因此,不孕女子会被人唾弃,成为大家排斥对象。因此已婚未孕女性会寻求各种怀孕的方法。加之她无法给丈夫生儿育女,也有让他纳妾的提议,如今秦君民终于就要有自己的孩子,因此她也会感到高兴。
岚秀和里惠虽然有语言上的交流障碍,但她懂分寸,知进退,不谙世事的她是这个死气沉沉家庭的快乐源泉,因此语言并不能影响到女人们之间的快乐。里惠寂寞的时候,岚秀便会给她唱几句蒲剧,虽然里惠不太懂,但从眼前这个女人优美的动作和凄婉的曲调里,这多多少少让她想起了家乡的歌舞伎。
对于肚子里的孩子带给岚秀命运的大转折她还是心怀感激的。她觉得去后土庙向女娲娘娘求得神灵保佑还是很灵验的,尽管命运曾经与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殊不知,让她经历了人生的短暂苦痛,但最终她还是与心上人走到一起。因此她决定去后土娘娘庙还愿。
岚秀想邀请里惠和她一起去,里惠居然答应了。此次回日本,里惠的父母也多次带她去神庙里祈福,希望能顺利怀孕生子。岚秀的怀孕让里惠突然意识到,在中国有一片神奇的土地,土地上有竟如此灵验的后土娘娘。里惠说是陪岚秀去还愿,其实她也想见识一下中国的后土娘娘。
两个女人决定疯一次,穿上旗袍,坐上黄包车向城外的后土祠飞奔过去。
后土祠的香火尽管还在袅袅升腾,但人并不多,这让里惠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看看后土祠精美的石雕、砖雕和木雕。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这位慈目低垂,俯视世间万物的送子娘娘。岚秀把一把香火钱放进功德箱里,然后跪下来,虔诚的冲着后土圣母磕头。里惠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跟着岚秀,亦步亦趋。
俩人从后土祠出来,却意外地碰到了秦君青,他正搀扶着四娃,带着怜怜四处闲逛。他先是看到二嫂,还在疑惑一个日本人来这里做什么,却又看到后面紧跟的岚秀。她不是回娘家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秦君青满腹狐疑。
三人拦住岚秀,秦君青问:“你不是回娘家了么,怎么又跑到这哒?”
岚秀看见君青登时想起婆婆的告诫,一心想还愿的她已将婆婆的话抛之脑后。岚秀显得有些慌乱,急忙把自己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收了收。
“这不是二嫂回来了么,君民觉得她一个人闷,就让二怪叫我,过来陪陪她。今天她想来向后土娘娘求子,我就跟着过来了。”
秦君青盯着岚秀的身材看了看,摇摇头说:“我总觉得你和老二有啥事瞒着我。现在你给老二做小,我也自由了。”他指了指旁边的怜怜说:“以后她就跟我了。”
岚秀一看是服侍过吉委员的怜怜,略带嘲笑口吻说:“这不是和吉委员好的怜怜么?怎么没跟上去太原城,又在汾阴县混了。”
怜怜撇了撇嘴说:“君青不要你了,他身边也不能没个人陪不是?”
两个女人斗了两句嘴,里惠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感觉气氛有点尴尬,友善冲君青点点头,拉着岚秀走了。
秦君青看着岚秀远去的背影,对四娃说:“前几天让我娘一顿数落,弄得我反倒里外不是人,在岚秀这件事上我只觉得是我的不是。这几天我才叮咚过来,老二和岚秀指定有啥事?要不我娘能这样处理事情?你帮我盯着点,看看里面到底有啥弯弯绕。记住,这事千万不能让二怪晓得。”
四娃点点头。
秦君青自从雷哼哼屈尊到家里请他,又许诺让他当连长后,心里的疙瘩才有所解开,没过几天就兴冲冲去特务团三连报到,但秦君青很快就发现,他这个当连长的,根本就指挥不动县保安团的人,他早已被架空。包括二怪在内,县保安团原来和秦君青亲近的人,现在想让帮他干点啥事情,都要看雷哼哼的脸色,稍有不顺从,就会被拉去关禁闭。怜怜也好几次被雷哼哼叫过去,每次都会强迫她留下来过夜。雷哼哼还让人威胁老鸨子,不允许任何人再碰怜怜。
秦君青偏不信这个邪,他来到兰亭班指名道姓让怜怜陪他,还站在大厅里喊:“老子不仅要嫖她,还要帮她赎身,娶她做小老婆。”
雷哼哼虽然不把秦君青放在眼里,但他也深知:秦君青一是周元山的侄子,二是秦家的三少爷,家大业大又有权势,明里和他斗总是要吃亏的。两人在一起共事,翻了脸反倒不好看。再说为一个女人翻脸也不值当。雷哼哼决计抓住秦君青好色又好赌的嗜好,做好口袋等他老老实实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