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晋腔)
故乡人爱吼戏,之所以说是吼,因为蒲州梆子口音重,不论是须生还是旦角,唱起来都是大嗓门。
吼戏是不分场合的,地里劳作,累也罢,锄也罢,总会情不自禁吼两嗓子,吼上一句,然后嘴里发出乐器伴奏的声音,伴奏完了继续唱。唱完一句再伴奏,仔细听来倒是很有情趣。尤其是夏季劳作归来,月亮在天际老高了,一个人扛着锄头,沿着羊肠小道往家赶。道旁的树影影影绰绰,随着细风轻轻的响动。有时,总觉得有什么跟在身后,于是不时回头,但并没有。于是就吼,吼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戏,吼了几句忘了词,就不停地学乐器伴奏,不知不觉就进了村。
村头的夏夜是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摇着扇子,躺在凉席上,扯着家长里短。说到不能见人的地方,声音就小了许多。但孩子们不关心这个,依旧在打闹,围着大人打转转。惹得大人心烦了,说一声“小心让夜猫子听见叨了你去”,孩子的声音立马小了许多。但过不了多久,又闹得欢了,这时必须是大人拉过来在屁股上打几下,才会彻底老实,躺在凉席上渐渐睡去。
在故乡关于戏比较经典的笑话,就是有一个人在沟里走路,走得累了,张嘴就唱:我把你这……,还没将“不孝儿孙”四个字唱出来,从土崖后跳出一个人,拦住唱戏人,非要让此人吃了他拉出来的屎。唱戏人大惑不解,此人就说,你刚才不是唱“你把我这屎吃了么?”
故乡被外人戏称为笑话之乡,近年来有好事者将流传较广的72则笑话编撰成书,有些还做成光碟。这对故乡的宣传起了一定作用,但同时给我们这些散落在各个城市角落里的人则带来了麻烦——三、五人吃饭时,一听说有笑话之乡的人在座,立马让你站起来,讲一则笑话,似乎有“立碑为证”的感觉。
笑话说得多了,据说是中国最古老的三个剧种之一的蒲州梆子,反而渐渐被在外流浪的故乡人所忘却。蒲州梆子即现在流行于晋南,河南、陕西与山西交界的地方,也称为蒲剧。在乾隆时期外省人称之为乱弹、晋腔山陕梆子腔。我曾和北大的一位考古学家有过交流,他长年在离我故乡不远的地方从事考古工作。他对我故乡没有民歌而流行戏剧也有些不得其解。他说晋南一些村里的人喜也唱戏,悲也唱戏。确实,在我故乡几乎是每个村庄,除了建有送子娘娘庙外,戏台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今,在汉武帝吟唱“秋风起兮白云飞”的秋风楼旁,还建有世所罕见的“品”字型戏台。分为东台和西台,东台前的石刻楹联为“前缓声,后缓声,善哉歌也;大垂手,小垂手,轩乎舞之”。“品”字型戏台可同时上演三台戏,分别是秦腔、豫剧和蒲剧,而三台戏同时上演距今已有100多年,也是历史上唯一一次。故乡县志上记载三台戏整整唱了五夜四天,唱得戏迷顾不上吃饭,唱得三个戏班的演员几乎散了架。三台戏最红的不知为什么是一家叫做“寡妇剧社”的戏班子。
这多多少少让我回想起儿时的夜里,听远处村落里忽明忽暗传来戏子们悠扬的唱腔,仿佛也能看到他们在戏台上快速旋转的舞姿。
在很小的时候,人们还在生产队集体劳作。每年村里都要排一些所谓的新戏,具体演什么戏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头戴礼帽的汉奸要开枪了,举起木制的枪,里面的人就摔一种叫“炸弹”的摔炮。台上的人唱得热闹,台下的孩子们也打得热闹。这些新戏可能就是后来所说的样板戏。
演新戏的日子很短,在我有确切记忆的时候,故乡再也没有唱过什么戏。不在戏台上唱戏并不等于听不到戏。谁家有红白喜事,锁呐乐队是必不可少的。乐队一般是四人,两人吹锁呐,一人打鼓,一人拍钹。在红白喜事前一天晚上,乐队要大吹大唱一次。尤其是两个锁呐班子碰到一起,东边亮出一张嘴吹两个锁呐的绝活,西边就用鼻子吹出“咿咿呀呀”的曲调。赛到酣畅淋漓处,围观人群就拍手叫好。赛完锁呐赛戏,男唱女声,瞎子唱戏,在夜静的村庄里,笑声能传出几十里。
近年来有钱的人家多了起来,而戏剧团的日子随着电视的兴起越来越不好过了。一种像解放前唱堂会的形式逐渐在故乡流行起来。有钱人家有红白喜事,就要在村中间搭一简易戏台,请当地戏剧界的名角唱上一两出戏,围观的人竟也不少。
少时我邻居有一个老头,识文断字,只要说出戏名,他就能讲出戏里的内容。当时我佩服得不得了。可惜,老头早已仙逝多年,而且,像他那样懂戏的人越来越少,我不知道,在没有民歌的故乡,在百年以后,会不会没有戏曲。而已流传多年的品字型戏台,是否也会随戏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