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章 情不知所起
雪夜风骤起。
燕红提望着那小小的人影，体会出一种“宿命”的感觉。
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是龙墨，那个白发苍苍，总喜欢一天三顿找人陪他吃饭的龙墨。
在龙墨离世后，每一次想到他，就会想起龙墨对她如父辈一般情况下照顾。
如今小娃娃版的龙墨就在眼前，她找到了龙墨曾经的影子。
这个口口声声叫别人老头的龙墨，在很久很久以后会把自身修为的一半献祭于她，给了她琼龙族圣女的身份，令她在魔界有了落脚的地方。
虽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可是的确给予她很多。
这边，檀乐宁已找到了琼龙族弟子歇脚的地方。
这是一处天然的冰晶洞穴，门口挂着两个红色的硕大灯笼，在暗夜里发出红色光亮，营造出诡异到想要招魂的氛围。
走进里面，反而亮堂许多。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四壁之外都是几乎透明的冰晶围成的墙壁，在地上倒映出一片银白的霜色。
这里有许多燃烧着炽热石的暖炉，使得里面十分暖和。
空间宽敞，人却不算太多，大多数都是独自一人，或独自拿着玉简苦读，或者一个人在比比划划，更多的是在闭目打坐。
在一面墙壁上还开凿出一面巨大的书架，层层叠叠罗列着许多书简，供族内弟子翻阅。
燕红提在琼龙族时，从来没有留意过这里。
她注意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却坐着一个看起来很显眼的人。
看不清身形样貌，但是打扮实在有些熟悉，黑色的衣袍，蒙头遮面。
这不就是琼龙族圣女的装扮吗？
果然，这古怪的规矩由来已久。
檀乐宁也注意到了，径直往那边走去，燕红提也只好跟在后面。
这时有个白色人影从他们身边掠过，连面目都看不清楚，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就消失在门外。
简直是脚底生风，那叫一个快。
燕红提随着檀子素远远望去，只能透过掀开的帘子一角看到那融于暗夜的身影，那是雪苏河。
那白色人影向那边而去，风雪交加，却依旧身姿挺拔，衣袂飘飘，给人一种轻灵之感。
不止如此，回过头，那女子的背影也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明明没有往他们这边看一眼，她就觉得这女子一定知道檀乐宁在靠近。
“多有打扰，我可以坐在这边吗？”檀乐宁站在女子面前。
此刻，燕红提只觉得脑海深处传来刺痛，视线有一瞬间的恍惚。
黑纱遮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女子在闭目打坐，听到檀乐宁的问话，睁开了眼睛，轻轻点点头。
不知怎的，燕红提却感觉她往自己的方向瞟了一眼。
难道她能看得到自己？
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这是不可能的，她现在在檀子素过去的记忆中，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只是一段记忆。
檀乐宁已经坐到了女子的对面。
女子却连着咳嗽几声，打量着他，似乎没有继续修炼的打算。
檀乐宁对这一身打扮的女子也有几分好奇：“相逢即是有缘，我是一名医者，如果姑娘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相帮。”
“相逢即是有缘？”女子笑了笑，手指微握成拳。
檀乐宁本来是没话找话，却不想女子说完，便伸手露出一截皓腕：“我最近有些不舒服，但也想不通是什么病症，那麻烦医者帮我看看。”
檀乐宁愣了一下，挪动了身形，坐得离她稍微近一些，凝神为女子把脉。
过了一会儿，他微皱眉道：“不知姑娘有何症状？”
“夜不能眠，茶饭不思。”女子道。
檀乐宁沉思片刻，道：“姑娘恐怕是心病，姑娘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此刻，那个人并不在你身边？”
对面的女子明显身形一僵，摇头：“我没有。我一直潜心修炼，我……”
她说到半截，却又一下子顿住，甚至，燕红提明确看到这女子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
燕红提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她的的确确在看自己。
女子的反应连檀乐宁都很意外地看向了他自己身边。
“姑娘在看什么？”檀乐宁问。
女子摇摇头，转而看向了他们身后泛着银白光芒的冰晶，一语不发。
燕红提只觉得这女子恐怕是为情所困，这世上，情，的确影响修炼啊！
女子对着冰晶晃神，但忽然又看向檀乐宁：“你在这里，那么……”
又是半截话。
她起身，快步向外面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个大厅忽然就暖和了起来，紧绷的空气都得到了舒展。
一名腿脚灵活的弟子甚至小跑着出门查看，而后又压低音量道：“她又去爬雪山了！”
这句一出，立马有弟子开始窃窃私语。
“太好了！”本来坐的笔直盘腿打坐修炼的弟子们竟有一大部分睁开了眼睛，放松地躺倒在地。
“可算是走了。”有弟子低声道。
“这也奇怪了，明明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督促我们修炼，但是就是觉得很怕她。”有弟子对旁边的人说道。
“也不是怕，她的修为深不可测，听说灭了咱们琼龙族绰绰有余。”
“自从她来了，在此处歇脚的弟子越来越少了。”
“谁让人家修为高，把族长和夫人哄得团团转。”
“此言差矣，为了能留住她，族长和夫人费了不少力气，还让她教导小公子。”
檀乐宁顺势搭话：“她是谁啊？”
没想到其他弟子纷纷看向他反问道：“你是谁？”
“对呀，从来没有见过你。”
檀乐宁笑了笑：“我是一名医者，只是路过，大概明天一早就会离开。”
“医者？哪里的？”
“万药山。”
“什么！”有弟子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大家的谈论对象立马变成了他。
“听说万药山的医者能助人结丹成婴，十分神奇……”
“而且吃了你们的药能平白涨几十年几百年的功力！”
“不，我听说，还能增人寿元，甚至可以让人飞升大道！”
这次换檀乐宁惊奇万分，“你们这都是从哪听来的？！”
此刻，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提议，“既是医者，为我们把把脉如何？听说任何沉疴暗疾都逃不过万药山医者的眼睛。”
“不，我不行，我不是……”
燕红提看得出，檀乐宁在半推半就得推辞。
到底是少年心性，经不得别人的夸奖。
就这样，檀乐宁深陷在琼龙族弟子的追捧之中。
可他也是真的很尽心尽力，血脉阻滞的该针灸的针灸，身有亏损的该开药开药，甚至免费送了几颗珍贵丹药。
此举获得了琼龙族弟子很大的好感。
也因此，燕红提跟着他听到了琼龙族此时的各种八卦，而且还是听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那黑衣女子没有回来，但是弟子们已经把她的身份说了个底朝天。
这女子来的神秘，族长和夫人对她关爱有加。听说她与自己的侍从经历过一场大火，容貌被毁，所以才从来不以真容示人。
实力很强大，经常带着她那个侍从去爬琼龙雪山，两个人一黑一白，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性子孤僻，和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私下里弟子们都偷偷称他们为黑白双煞。
有人说，除了小公子龙墨，她与旁人都没有说过三句话。
名字，也没有，因为族长有意立她为圣女，大家看到她也就“圣女圣女”的叫着，她也坦然受之。
第二日天亮，檀子素再一次来到琼龙雪山上，雪苏河已经不知所踪，在原地，盘腿坐着那黑色人影。
她如昨晚的雪苏河一样，呆呆望着前方，看到他在山脚，便站了起来，向他走来。
燕红提却望向了檀乐宁，她跟在檀乐宁身边很久，所以对于他太过熟悉，此刻，她分明察觉到檀乐宁的紧张忐忑。
哪怕面对一具死尸都不会动容甚至想解剖了解死因的人，竟然忐忑了。
那双本就清澈温柔的眼睛蒙上一层荡漾的水色，握紧的拳头，泛红的耳尖，全部打翻了他极力镇静的伪装。
这檀乐宁连人家模样都没看清，竟然会喜欢人家？
匪夷所思。
那黑衣女子走到近前，透过面纱依旧可以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样子。
比起檀乐宁的紧张感，女子却像是有意挑衅，故意走到近前，近到呼吸相闻才停住脚步：“你看到我怎么这个反应？”
檀乐宁僵住，退后一步。
女子又走近一步。
檀乐宁再退。
一退一进，极其暧昧。
两人之间的氛围立马就变了。
燕红提看得直发愁，这家伙怎么这么青涩，这黑衣女子绝对是个情场老手啊，檀乐宁这是被调戏了吧？
一进一退还在进行中，檀乐宁险些摔倒。
黑衣女子却向前一步，直接抱住了檀乐宁。
燕红提第一次看到熟悉的人搂搂抱抱，她甚至有捂眼的冲动，但还是禁不住好奇，望了过去。
女子抱住檀乐宁，檀乐宁自然要挣扎，女子只是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他就任由她抱住了。
风雪吹拂二人长发，纠缠在一块。
檀乐宁双手不曾碰触女子腰身，手指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你想抱人家就直接抱呗！
女子就比他大胆奔放的多，直接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紧紧的抱住他，甚至以极其依恋的方式埋头靠在他肩膀处。
过了一会儿，他们还抱在一块。
燕红提在旁边翻个白眼，情情爱爱的最无聊了，这两个人到底抱够了没有？
一阵暗香传来，又是那个味道。
看来回忆速度又加快了。
这大概是檀子素不想让外人看到的记忆，所以画面流转的飞快。
本来说着找师父的檀乐宁却留了下来，反而是圣女的侍从，那个白衣人跟着雪苏河走了。
女子和檀乐宁并没有像燕红提想像的一样暧昧纠葛，反而更像是至交好友，两个人一见如故，一起炼药，采药，她修炼，他就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看书，其实那眼中是掩不住的欢喜。
这家伙明显就陷入情网了，也不知道被这个整天神神秘秘的圣女下了什么迷魂药。
那女子，在她眼里就像一棵坚韧不拔大树，无悲无喜的，天天除了修炼就是来找檀乐宁，两个人相谈甚欢，甚至会秉烛夜谈。
这很明显是喜欢他吧？
但可惜的是，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一闪而过，檀子素是铁了心一分不让她沾染。
有时候画面闪得太快，她也懒得看，有一段时间，他们二人不知道为什么闹起了别扭，还没等她看明白，二人又一块儿把酒言欢。
这两个人，难懂。
也不知过了多久，画面终于缓了下来。
雪苏河和传说中的圣女侍从一块回来了。
作为另一个神秘人，燕红提对这家伙更为好奇。
此刻的龙行止还被关在雪髓洞中，雪苏河却对此人青睐有加，同进同出，和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这哪是圣女的侍从，分明是雪苏河的侍从。
这一日，这位白衣侍从却罕见地来找了檀乐宁，两个人也不知说了什么，那画面快的她头晕眼花。
这檀子素真的可恶，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却又不给答案。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而后，雪苏河就出现了，在他身旁，站着圣女。
燕红提注意到，那颗在雪苏河手腕上的一寸之地不见了。
圣女与侍从擦肩而过，就像两个陌生人。
这又是怎么了？
画面愈加平缓，雪苏河与侍从并肩走向雪山。
檀乐宁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哭了？”
女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没有。”
虽然如此嘴硬，却还是抱住了檀乐宁。
第二次了。
燕红提觉得这女子对檀乐宁还真主动。
就如一个轮回，圣女紧紧抱住檀乐宁，檀乐宁这次也回抱住她。
孺子可教。
燕红提欣慰地笑了。
她望向远处，看到了山顶有两个人并肩而立，风雪吹起他们白色的衣角，宛如谪仙临世。
粉色的雪花开始落下，瓣瓣若桃花。
“下雪了，是粉色的雪……”檀乐宁喃喃道。
女子猛地抬起头，斗篷掉在地上。
掉了，斗篷掉了！
燕红提激动地向前一步，可是她很快失望了。
斗篷下，黑布遮住女子的一半面容。
就是这种该死的熟悉感，明明呼之欲出，却偏偏缺少了关键的指引。
这个圣女，她到底是谁？
燕红提脑海中闪过檀府中的那些画像。
女子此刻露出一双泛着水光的美目，一眨不眨看着前方，泪珠却一颗又一颗簌簌而下。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那眼泪好像流不完一样，她又像在极力忍耐，眼睛红的要滴出血来。
燕红提在旁边看着都禁不住动容，险些跟着她落下泪来。
粉色的雪啊，是有人在献祭。
雪苏河与那侍从。
遥遥相望，隔着飞舞的雪花，燕红提却觉出几分寒凉。
直到两道身影消失，圣女却依旧望着那个方向，依旧看不清表情。
这时，檀乐宁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却像受了惊吓一般推开檀乐宁，她自己亦扑倒在雪地中，低首不语。
“这就是他让我带给你的话。”檀乐宁有些手足无措。
女子的泪落在雪地，融化了这一层粉红色的雪，雪融，滴滴血泪。
到雪停，她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即使隐忍着不发出声音，依旧怎么也遮掩不住沉重的呼吸声，一声声的哽咽，指甲扣进雪地中，颤抖的脊背像是被风雪压弯了。
她在哭。
这个总是隐藏着自己的女子，此刻却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无声的哀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