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先生
风吹而过，山间青野的花微微颤动了几下，一滴冰凉的晨露随之滑落在青石上，清脆的滴答声响起，仿佛在一瞬间唤醒了山中的许多生灵。
徐念轻轻的抽出左臂，将从包袱中拿出的几本书衬放在少女头下，站起身，晨风撩起了他的发梢，露出了那双平静中又掺杂着难以言喻之情意的眼眸。
他转过身缓步走出亭子，踏过嫩草艳花，站立于溪流旁。
抬首望着这阴沉的天，徐念微闭起双眸，胸中的郁结如同浪涛般一重又一重，不断拍打着他的心。
许久，他睁开眼，目中的复杂与阴霾逐渐缭绕，悠悠长叹一声，口中吟念道。
“心若清水却难流，”
“沉云如山压枝头。”
“父兄双故旧人怨，”
“恍觉世客鬼见愁。”
他微微垂首，静看着溪流中的自己，一时思虑万千，忽的，一阵踏花而过的脚步声响起，随后那溪水的倒影中，出现了一抹白发身影。
“好好歇歇吧…。”
穆婷轻柔的声音响起，她看着徐念这般伤神模样，于心不忍的说道。
徐念闻言没有应答，只是伸手将少女轻揽入怀，穆婷任由他抱着，他轻抚着少女的白发，沉默良久才轻声说着。
“对不起…。”
穆婷轻贴在他胸间，呆了一下，随即不禁失笑道：“傻子。”
两人这般在清风幽谷中相拥着，他们的心中此刻只剩下了彼此，也只有彼此。
可片刻后，穆婷却是轻轻推开他，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眸，目中翻涌着复杂与爱怜“回去吧，那不怪他们…。”
徐念有些怔然的看着少女，他脑中不禁浮现出娘亲与三弟的身影，回忆起了这许多年与他们的种种，深呼口气，迎着少女的目光他终还是点了点头。
少女一笑，拉着他向亭中走去，徐念拾阶而上，俯身将散落在亭子中的包袱书籍收好，随后，跟随少女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只是在走出时，徐念鬼使神差的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无忧亭三字。
走在幽谷中的花野中，穆婷不时的扭头看向四周的景物，山间的薄雾几缕，还有几道朝阳日光透过云层照射而下，林中的娇花片片，偶尔还有悠悠鹿鸣传入耳中，衬得整个山谷中静谧空灵无比，好似人间仙境。
“如果以后看遍了世间繁华，能在年老时来此处安度余生该多好……。”
她忽然开口说道，眼中带着清澈的神光与希冀，如同这个年龄的其他女孩般，幻想着以后。
徐念在身后静静的看着，虽是少女的无意之言，但他却不由得紧记在了心中。
待的走出这片幽谷，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徐念有些失神，他昨日只管走着，倒是什么都未曾注意。
穆婷看着他的样子，也并未意外，只是默默的牵起他的手，顺着来时路行去。
两人走过平原，穿过密林小道，踏过幽河桥畔，直至眼帘中逐渐浮现出了那片熟悉的村庄，那块孤单的巨石……。
可还未曾走近，远远的便看到一群人渐渐走来，他们身着白衣，高举哀旗，在一阵悲乐中缓缓行来。
徐念呆看着，眼中不由翻涌出泪花，只因他看到了两口熟悉的木棺，以及行走在最前方那两位熟悉的人。
穆婷看着陷入愣神的他，赶忙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回过神，他看着少女眼中的忧虑，犹豫片刻，还是带着她隐入一旁茂密的山林中。
队伍渐渐走近，漫天散落的白纸阴币，伴随着阵阵抽泣声，不断的触动着徐念早已波涛汹涌的心。
待的人们走远，他才领着少女出来，他没有选择走进，而是远远的跟着，远远的目送着。
很快，这长长的送葬队伍便停在了一处荒田间，这里地势略高，站在田野边，便能遥看到西荒……。
徐念一言不发，目光死死的盯着，他与穆婷蹲伏在一处野地边的构树林中，少女不由轻握住他的手，却发觉面前的少年身躯正在不断微微颤抖着。
许久，在经过了一阵繁琐的仪式后，那两口棺材才在徐母不断的咿呀哭喊中，缓缓下葬到墓穴中。
穆婷伸手紧紧的揽住徐念的右臂，他低声哽咽着，双目赤红，一滴滴泪不断顺着脸颊滑落，几欲上前，却被少女拦下。
好一会儿，等的悲哭人都走尽了，唯剩两座孤坟立在荒田间时，徐念才跌跌撞撞的走出，奔向了那处。
他双眼红肿，眼中尽是血丝，双腿一弯，重重的跪在了坟前，他轻颤着伸出手，抚摸着徐父的墓碑。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他带着颤音说道：“爹，大哥……。”
随后又几欲张口，可却是难说出半句话，泪，早已干了，只剩无尽的后悔与愧。
伴随着脚步声响起，少女站立在他身旁，随后也如他一般跪伏而下，同时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日上将三竿，后又近黄昏。
“起来吧，他们也不希望你如此……。”
穆婷带着沉重的声音响起，劝慰道。
徐念闻言低下了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好似唯有长跪，才能削减几分他心中无尽的苦楚。
他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闻一阵的脚步声袭来，同时，一到怒喝声响起。
“你在这做什么？！”
他转头看去，只见披麻戴孝的徐浩搀着徐母走来，徐浩的声音仍旧冰冷。
说着，二人逐渐走近，可徐念面色平静，对徐浩的话仿若未闻，只是静静的看着徐母，徐浩见他这般，正欲上前。
却是被轻轻拉住，他转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拽住自己的母亲，不解的喊道：“娘，你拦着我做什么？！”
徐母眼中噙着泪花，她不断的摇着头，指了指徐浩，又指向徐念，随后，颤抖着将手指向了那两座埋葬着至亲的孤坟。
徐浩有些呆愣的看着，他明白母亲的意思，说到底，他们终归是一家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他实在难以接受父兄的离世。
即便知晓此事错不全在徐念身上，亦是不愿原谅他，这些时日村中的闲言碎语，更是让他觉得徐念就是那所谓的灾星……。
可看着母亲那近乎哀求的眼神，他终归是闭上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着。
“滚，有多远滚多远。”
徐念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父兄的墓重重的磕了三下头，而后强忍着双腿的麻痹，与穆婷互相搀扶着站起，蹒跚的走来，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
在经过徐母身旁时，他略一停顿了下，声音嘶哑，但仍低声说道。
“娘，念儿，对不住您……”
随后待得走远时，才放声大喊道：“小浩，无论如何，照顾好娘亲！”
……。
徐念摇晃着身躯，无神的走着，昏黄的天空中几只黑鸦掠过，发出几声嘶鸣，此时明明时近初夏，却莫名的有些悲凉。
他与穆婷互相搀扶，踏着满路的冥纸走出不远，在前方的一处岔路口的拐角之地，一位须发皆白但站的如青松般挺拔，面容和蔼又不失威严的老者，正在此默立着。
徐念与穆婷刚一转过拐角，便对上了这名老者，少女有些疑惑，可徐念看着这熟悉的身影，眼中的神光渐渐回转，许多回忆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微微躬身喊道。
“林……先生。”
那老者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身上的白布，又轻瞥了眼穆婷的白发，目光里却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惊奇，更未曾如那些村民般，视他们为不祥。
他抖了抖身上的深蓝色衣袍，苍老深沉的声音响起。
“还认我这个先生便好。”
徐念闻言心中百感交集，但如今这般模样又不知如何面对昔日的老师，他几乎是本能地垂下头，想要拉着穆婷离开。
可才刚走出没几步，苍老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
“徐念，这几日之事……，老夫略有听闻，今日来此，只是想告诉你。”
“人，既生在这世间，便注定了要历经苦难，月尚有阴晴圆缺，人亦有悲欢离合，这世界上不可能事事都完美。”
“总会有太多的来不及，太多的阴差阳错，太多的意难平，所以不必过于在意世人的眼光，他们再如何论说，也只是未经他人苦难的闲言之语。”
“这世界很大，大到无可量，你很年轻，不妨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究竟是为何而活，要如何活……。”
少年停身站在原地，他眼中有些迷茫，但好像又抓住了些什么，怔然了片刻，他转身对着那的老者，躬身拜谢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说罢，他维持这姿势足足拜了数息，才起身迎着未知，向未来走去，但那林老先生的声音却是又遥遥传来。
“还记得我以前在山间的那处住所吗，那里闲置许多年了，另外，你仍是我为之骄傲的学生。”
徐念身子僵住，穆婷明显能感觉到，那与自己握着的手又攥紧了几分，待他再回首时，老者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余晖之下……。
“他就是你说过的林老先生？”
徐念闻言看向穆婷，轻点了点头，少女神色有些莫名，喃喃道：“是个很好的先生。”
……。
寥寥几颗孤星遥挂在夜幕中，天边尚有几缕余夕，在西荒村附近的一座无名小山上，徐念趁着未曾完全暗下的天色，与穆婷踏过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而后，一座算不得多大的小舍出现在两人眼前。
徐念率先走上前，踏入那被篱笆围栏圈起的小院，直直的来到木屋前。
他看着门上那落满灰尘，显然许久未曾被打开过的铜锁，目光深邃，随后转身将门边摆放的一盆早已干枯的盆栽挪开，从其下拿出了一把一指长的铜匙。
穆婷正打量着长满了杂草的小院，注意到徐念的动作也跟上前来，徐念看了眼铜匙，心中怅然，而后将钥匙插入铜锁中，随后转动。
紧接着，只听那铜锁咔嚓一声，随后便被徐念取下，他握着手中的门锁，轻呼口气，推开了那扇木门。
霎时间，一股尘封了许久，带着些许阴潮的气息扑面而来，徐念挥了挥手，将从门缝中散落出的尘灰挥散。
他借着最后一缕天光，与穆婷一同台步踏入屋中，随后，从包袱中取出康乐观中带出来的火折子，凭着那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将屋中的几盏灯烛燃起。
顺着火烛的亮光，穆婷也终是看清了这屋中的样貌陈设。
整间房屋确实算不得多大，算上目前所处的正厅，左边还有两个相邻的隔间，也约莫只有康乐观中的那处主殿的七成大小，而正厅中也只有几张桌凳和一个陈旧的大木柜，角落处摆着大个石缸，墙上还挂着些蓑衣草帽之类的物品。
只不过都落了些灰尘，徐念神色依然惆怅，此处是林老先生早年间闲来无事的隐居之地，极少有人知晓，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倒也有多年未曾再来，因而闲置了下来。
“虽然有些简陋，但好好收拾下，应也无碍。”穆婷将包袱放下，有些开心的说着，但语气中却带着深深的疲倦。
徐念的思绪被拉回，看着少女脸上的那么疲惫，不由得有些心疼和自责，他将身旁木凳上的灰尘擦去，嘴角勉强扯出丝笑意，对着穆婷说道。
“歇会儿吧，我先去收拾下里屋。”
说着他迈开步伐，对着其中一间屋子推门而进，穆婷看着他的身影，眼中却透出的是心疼，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跟了进去。
而徐念已经把这间屋中的灯火燃起，此时正在收拾着床铺，听到动静他动作一顿，转过身念叨着：“怎么不歇息会儿？等我把这收拾好了，今晚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穆婷没有回这话，只是上前轻拥着他，口中有些怨怪道：“一直强撑着……。”
徐念感受着怀中的人，低头与她对视着，片刻后只是一笑，摸了摸她的长发，最后抽身去将身后的被褥床铺等都整理好，才开口说道。
“好好歇息一晚吧，其余事等明日再说。”
说罢，就欲向外走去，可一只白皙的玉手却是拉住了他，他回过头，却见少女将水葫芦和两个烙饼揣到了他手中。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同时，顺带将门拉上。
徐念站在正厅中，从包袱中扯出块干净的布衬放在之前那个木凳上，而后小心的将水葫芦与烙饼搁在凳子上。
接着，他起身将大门的门栓栓好，回身又将木凳上的吃食用那布包好，把正厅中的两盏灯火吹灭，只留下了一盏。
随后，拿着这盏灯火推开的另一处隔间的房门。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只是将屋中那靠窗而放的罗汉床上面的灰尘擦去，把东西放好，便将灯盏吹灭，直接瘫躺在了那床上。
徐念静静的呆望着，感到脑中有些疼痛，又有些发懵，他胸中积蓄的情绪，脑海中的迷茫与苦痛，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渐渐的，一阵强压了许久的倦意袭来，他的目光逐渐涣散，终是慢慢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