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别怕，都过去了
程艾被仆人火急火燎地叫到元时璟的卧房时，还在纳闷为什么没听说元时璟回来的消息。
突然回来还叫自己去他卧房，是要干什么呢？
他自从被元时璟当做战利品带回来，就成了他的私人医生。
元时璟把他当成门客养在家里，没把他当成仆人或者奴隶。
吃穿用度上相当厚待，让他多少找回点从前的自尊。
不过他实际上无所事事。
元时璟本人身体强壮，平常根本用不着大夫，家里也没有老幼妇孺需要照顾。
几个月衣食无忧却无事可做的日子过下来，程艾觉得自己都快找不到人生价值了。
直到今天，他看到躺在元时璟卧房中的萧世清，瞬间从闲适无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脱口而出叫了声：“皇上！”
扑过去跪在榻前，一眼就看出萧世清状况不佳。
他愤然看向一旁的元时璟，小心翼翼地责问：“你又把皇上怎么了？不是说他一直住在王宫里吗？”
元时璟脸色阴沉得像夏日午后的雷雨天，程艾心里其实有点发怵。
元时璟没有对他发火，低声回答：“就因为不知道他怎么了，才把你叫来。我出征才刚回来，去宫里想见他，却听说他疯了。我问你，他从前在汴阳，可有这宿疾？”
“发疯？皇上？”程艾惊讶地看着元时璟，“当然没有这种事！皇上自小聪慧，心窍玲珑，怎么会有疯病这种宿疾？你不要信口雌黄！”
“那你就好好诊断下，他到底怎么了！”
元时璟阴沉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程艾不得不正视萧世清或许真的患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病，不敢再说话。
他轻轻抬起萧世清的手腕开始诊脉，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让他惊疑不定。
诊了半晌，他又轻轻掰开嘴查看舌苔，眉头越拧越紧，迟迟难以下结论。
“怎么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元时璟催问道。
程艾迟疑着说：“脉象十分虚弱，显然皇上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进食。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令我不解的是，除了虚弱之外，脉象还异常混乱，似乎服用了什么药物，导致体内经络堵塞、相互冲突，好像一团乱麻。我猜想，这或许会导致他情绪暴躁、状似癫狂。但你真的确定他疯了？”
“看上去像。他似乎不认识人了，有人靠近便踢打尖叫不止，我没办法，才将他打晕了带回来。王宫里的守卫只负责他的安全，无人给他医治。”
“怎么会这样？皇上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程艾的问题，元时璟无法回答，这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这只能慢慢打听。你先帮我一起，给他清洗一下身体、换换衣服，顺便检查一下他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伤处。”
“义不容辞！”
元时璟早已叫人准备了浴桶和热水，统统搬到卧房里，关上房门。
解开萧世清的衣襟，少年瘦骨嶙峋的身体呈现在两人面前。
锁骨突出，肋骨分明，皮肤缺乏弹性和光泽，呈现出灰败的颜色，毫无生气。
元时璟心情复杂，怎么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再次见到他的身体，却是这副让人心疼的模样。
他真想立刻冲到柯拔连余在城外的行宫，当面质问他到底对萧世清做了什么。
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人弄成这个样子！
他抱着萧世清的腰，让他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一手脱下了他下身的衣物，交给程艾丢到一边去。
程艾觉得尴尬，元时璟却不管那些。
虽说一心救人，看到心爱之人伤痕累累的身体，还是让他心疼不已。
他强行镇定心神，内心却一阵惭愧。
程艾忽然“咦”了一声，急切地说：“将军你看，这、这处，怎么会有伤痕？”
元时璟顺着他指的方向，赫然发现萧世清大腿上，有一处一指粗细的伤疤。
看起来像是用什么东西烫伤的，伤痕还很新。
程艾红着脸问：“从前有这处伤痕吗？”
元时璟笃定地回答：“没有。”
“那就是了，看起来受伤不久，若不是你那又是怎么弄的？”
元时璟的手微微颤抖。
再仔细看的话，萧世清大腿上还有不少深浅斑驳的痕迹，形状各不相同，新旧程度差别也很大。
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猜想，但又不愿相信，便催促程艾：“先沐浴吧，水要凉了。”
把人放进浴桶里，元时璟小心地为萧世清擦洗身体，越洗越惊心动魄。
他发现萧世清的身体抖个不停。
沐浴擦洗这样的动作，都让他无意识的害怕。
元时璟的心却越来越冷。
倘若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倘若大腿上可疑的伤痕并非意外受伤，倘若萧世清的突然发疯并非宿疾。
那么，这几个月来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也不难猜到
萧世清在二人为他清洗头发时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他立刻尖叫着想要逃出浴桶。
幸亏元时璟及时按住他，避免了浴桶整个被打翻的惨烈局面。
即便如此，萧世清的尖叫挣扎仍然引起了不小的混乱。
程艾完全被吓住了，呆在一旁不知所措，直到元时璟怒吼着叫他赶紧帮忙。
他才回过神来，但想要帮忙却是完全插不上手，只能手足无措地用言语安抚。
元时璟隔着浴桶，将全身赤裸的萧世清紧紧抱在怀里，任凭他死命地捶打也不放手。
不住地轻抚他形状分明的椎骨，轻声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别怕了，没事。都过去了，没事了。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别怕、别怕”
渐渐地，萧世清的挣扎缓和了下来。
茫然地靠在元时璟怀中，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程艾。
程艾既心酸又心疼，红了眼眶。
萧世清也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再也止不住。
君臣二人，就这样隔着一个异族将军的拥抱，哭得昏天黑地。
萧世清哭得全身打颤，被元时璟从浴桶中拦腰抱了出来。
程艾赶紧抹了眼泪上前帮忙。
两人给萧世清洗完头发，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换了套全新的干净里衣。
衣服是元时璟的，不仅是北狄式样，尺码也大，萧世清穿在身上像是被裹在了襁褓中。
元时璟把他安顿在榻上，柔声哄他先睡一觉，转身拉着程艾来到房外。
“你去给他弄点吃的，让他吃了之后好好睡一觉那种。等他睡得沉了，你再仔细给他检查一下。”
程艾不解地问：“刚才不是已经查过了？”
元时璟皱眉：“你是真的还是装的？你好歹是个御医，宫廷里那些手段，你当真不知道？”
程艾又是一阵脸红，辩解道：“我、我又不是专给后妃宫女看病的那种！我、我怎知？”
“一个大夫还脸红什么？再说你不是有过老婆吗？”元时璟没好气地说，“照我说的去做！若是真伤了身体，又没好好治疗过，怕是要留下病根的！”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元时璟对着程艾慌里慌张的背影皱了皱眉，叫来管家收拾好卧房。
再去看萧世清，发现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蜷缩成一团的少年看起来异常娇小瘦弱，好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鹿。
然而睡梦之中他依然很不安，紧紧皱着眉头。
双手握拳死死攥着领口，像是即便入睡也在随时提防着什么。
少年的呼吸非常微弱，微弱到几乎听不出来。
元时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睡梦中的脸颊，温暖的触感让他安心，也令他愤怒。
他无法想象倘若自己没有收到元鸣风的密信，没有昼夜兼程赶回来。
或者战事再拖延几个月，再回来时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这个人了。
他不敢去猜测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单纯从他瘦成这样来看，照这个状态下去，他不被折磨死也很有可能虚弱致死。
或许不该请战出征的。
他后悔万分地想。
要是自己留在都城，至少能够早点发现异常、早些采取行动，不至于让他被折磨到这个程度？
早知道会出这种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去请缨平叛。
虽说这事怪不到出主意的铁勒撒罕头上，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几句无辜的挚友。
萧世清睡着睡着忽然全身抽搐了一下，像是惊醒一样陡然睁开眼，缩着身子往后退。
元时璟以为他又要尖叫，赶忙安抚：“别怕、别怕！我不碰你，也不会伤害你。你安心休息，别再叫喊了，会伤了喉咙。”
萧世清瞪着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
紧抓衣领的手慢慢松开，紧抿的嘴唇也放松下来，没再惊叫了。
元时璟松了一口气：“我让程艾给你去弄点东西吃，没那么快弄好。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萧世清又看了他半天，默不吭声地垂下了眼睑。
元时璟没有等到回答，心里一阵难过，默默地起身去倒了碗水，回来扶着他坐起身来，端着碗喂他喝了下去。
安静下来的萧世清犹如一只小动物，似乎只剩下了本能的反应，一句话也不说。
从前那个灵性优雅的少年，仿佛被摧残殆尽的花一般，凋零无踪了。
他伤的不只是身，心伤更重、也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