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永兴侯
堪堪赶在年关上,萧世清被柯拔连余叫了过去。
这是软禁了半个月来的头一次,他不免有些紧张。
尽可能将自己打扮整齐,跟随传令的女官穿过王宫正殿。
一路上他细心观察,王宫的建筑与中原差别不大,无非是功能区域和装饰风格有所不同。
而且,柯拔连余后宫中不用阉人,全是女官。
北狄女子普遍身材高大,健壮有力,足以承担大部分工作。
实在有粗糙的活计做不来,再叫禁军帮忙。
萧世清看看自己的身量和力气,其实还比不过一个女官,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女官引领他从小路穿过王宫前殿,来到议事宴饮的后殿,但并非柯拔连余和后妃们起居的后宫。
萧世清进去时,看到柯拔连余坐在榻上,正在好整以暇地喝奶茶吃点心。
身旁坐着个衣饰华贵、容貌端庄的女子,正在同他低声说笑。
场面轻松而温馨,但显然没把这次召见当做一件郑重其事的要务。
萧世清硬着头皮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朗声道:“蕲朝萧世清,拜见大王。”
二人停止交谈,齐齐看向他。
柯拔连余笑道:“来了?坐下吧,尝尝北狄的点心茶饮。这种天寒地冻的季节,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再好不过。”
萧世清道了谢,在留给自己的空位上坐下,端起女官送上的热气腾腾的奶茶。
浓郁的口感在初次尝试时有些不习惯,几口下肚之后,便能感觉到舒适的抚慰。
富有营养的奶茶确实是抵御寒冷的好物。
他再次道谢,夸赞了几句。
柯拔连余显得很满意,让他多吃点,并指着身边的女子道:“这是孤的第一王妃,是时璟的亲姐姐。”
萧世清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元时娅的长相颇具英气,与中原女子的柔美娇俏截然不同,眉宇之间,确实与元时璟有几分神似。
他浅浅地行了一礼:“见过王妃。”
他之前听元时璟说过,自己的姐姐是第一王妃,也听他说过北狄的后妃制度。
与中原不同的是,北狄王的妃子们不分等级,都叫“王妃”,依照入宫的顺序排序。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的第一个正妻、也就是第一王妃。
也因为如此,北狄王通常不会轻易立妃,普通的侍寝女子只有在生下王子之后才有可能被正式纳为王妃。
唯有第一王妃是个例外。
能够成为第一王妃的女性,最重要的不是生儿育女,而是背后的家族势力。
无论是否有孩子,第一王妃的地位是轻易不可撼动的。
想到眼前的女性是元时璟的姐姐,萧世清的感觉十分微妙。
转念一想元时璟应该不会无聊到把强迫自己的丑事特意说出去,便暗自调整心态,让自己尽量不去在意。
不知是否柯拔连余的授意,元时娅问了许多生活起居上的事,询问他吃穿用度如何、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他一一回应,并未提出特别的要求。
于他现在的处境而言,生活上是否舒适富足,并不重要。
这样的对话气氛倒是十分温馨。
双方似乎都忘记了彼此的身份,聊一些风土人情、天气饮食之类的话题,根本不像是胜者与败者之间的对话。
萧世清一直努力保持清醒,避免被柯拔连余完全带着节奏。
即便不得不陪笑几声,也只是浅浅扯动嘴角,并非发自真心。
他自以为掩饰得还可以,却不知柯拔连余早已不动声色看穿了。
他的强颜欢笑,他的敷衍塞责,柯拔连余并非看不透,只是打定了主意暗中观察,不去说破。
这少年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勾了自己小舅子的魂,他饶有兴味。
实话实说,这个少年长得过于瘦小,说是十八岁,看起来跟十四五岁的北狄儿童体格差不多。
柯拔连余很难想象元时璟对着这么一副身子骨怎么会有欲望。
丰乳肥臀的美女不好么?这少年脱了衣服,怕是只能摸到一手的骨头。
不过即便瘦弱,柯拔连余也承认,萧世清的相貌确实很吸引人。
干净清爽,端正秀丽,坐在那自然而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和如玉的美感。
若能再丰润几分自然更好看,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别有滋味。
莫非元时璟就喜欢这种瘦弱的病美人?
柯拔连余一边打量一边琢磨,耳朵听着王妃按照自己的授意对萧世清嘘寒问暖。
他也听出来了,萧世清虽然言辞恭敬,隐隐是有几分倔强在里头的,从头到尾一句示弱的话都没说过。
软禁他的偏殿生活条件如何,柯拔连余心里是有数的。
本以为他会趁机提出一些物质上的要求,却不想他反复表示对现状并无不满,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要。
弱则弱矣,风骨犹存。
同为帝王,柯拔连余倒是欣赏他的。
趁着元时娅的话题告一段落,柯拔连余接过了发言权,对萧世清道:“再有两天便是正月了。不知蕲朝的初一朝贺,是如何的形制啊?”
“初一朝会大典,无非是文武官员身穿朝服,入宫朝贺。天子升殿,接受万民敬仰、八方来贺。命妇女官,则入后宫向皇后朝贺。礼毕,帝后协同百官出宫,至城郊祭天,乞求上天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整套礼节下来,通常要傍晚才能回宫。”
柯拔连余点头道:“果然礼节周全,规模盛大啊!我们北狄就简单多了,先祭祀,再宴饮,就算是辞旧迎新,进入新的一年了!”
“蕲朝的正月庆典,没有宴席吗?”元时娅问道。
“也是有的,不过通常是象征性的,将牲肉分给群臣,便是最高的赏赐。至于皇宫大宴,通常会安排在上元节。”萧世清回答。
夫妻俩双双点头:“原来如此。”
柯拔连余呵呵笑道:“今年是你头一次在伽栾过年,可以好好体会一下我们北狄人过年的热闹!我们虽然没有上元节,但过年期间会持续十四天,整个瀚北草原上的人都会相互走动。直到月亮圆了,新年的庆贺才会结束。”
“那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
柯拔连余盯着神色有几分不自在的萧世清。
缓缓道:“并且今年有你在,会更热闹些。你到伽栾有些日子了,衣食住行也都习惯了。刚好趁着新年,孤打算正式给你一个身份,赐封你为永兴侯。封侯的仪式,便决定设在正月初一的朝贺典礼上!”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萧世清在听到这些话从柯拔连余口中说出时,仍然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双手死死攥着拳,藏在宽阔的衣袖下。
他真有几分感谢元时璟。
若不是他提前告知自己,骤然听到这个决定,怕是没办法在柯拔连余面前假装平静。
他垂下头,依旧行了中原的礼节,低声道:“多谢大王。”
柯拔连余“嗯”了一声,继续笑呵呵地说:“你的封号,孤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你的年号吧,简单方便,你听着也习惯些。印绶朝服都已经做好了,回头孤差人送过去,你试试看尺寸是否合身。若无须修改,初一早上,会有女官带你去正殿。”
“是。”萧世清顿了顿,又问:“随同我一起来到伽栾的官员和宗室,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安置?”
“他们也都决定好了,大部分都已同意出仕,永兴侯无须再为他们操心,哈哈哈!”
萧世清内心五味杂陈,觉得自己连陪笑都做不到了。
好在柯拔连余的目的也已达成,很快便放他离开。
他回到依旧孤零零一个人的住处,久违地对着简陋冷清的宫室流下了眼泪。
并非贪恋皇位,只是不愿以皇帝的身份向异族君王俯首称臣。
并不是忍不了自身的屈辱,只是不愿因为自己的被迫屈服而让残存的半壁江山黯然失色,让天下臣民心灰意冷。
他内心仍未放弃,盼望着渡江南逃的母亲和弟弟能够重振旗鼓,收复山河。
即便他对此无能为力,至少希望陷在敌国的自己不要拖了后腿。
北狄方面显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事到临头才告诉他。
当天下午,就有女官送来了全套印绶和官服,玺印上用中原文字和北狄文字同时篆刻着“永兴侯印”四个大字,看起来像是莫大的嘲讽。
他用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强忍着内心的屈辱。
事到如今,以死明志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多活几天,哪怕是多了解些北狄的情报,也值得了!
他穿上那身北狄风格的朝服,在永兴三年的正月初一,从北狄王柯拔连余手中接过了册封的诏书。
正式成了北狄的“永兴侯”。
在他跪着接过诏书的那一刻,围观典礼的北狄军民欢呼雀跃,高高在上的北狄王面色得意。
而他,只能咬着牙将眼泪憋回去,把耻辱哽在心头,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不露破绽,不动声色。
他不敢发誓说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洗刷这份屈辱,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山河社稷终究会光复,哪怕自己并不能等到那一天!
盛装的元时璟就站在柯拔连余身侧,以大将军、南征首功的身份。
享受着仅次于柯拔连余的荣耀和赞誉。
与柯拔连余的志得意满不同,他沉静如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的高兴都找不出来。
不经意间四目相对,萧世清甚至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痛苦。
他并不想理会。
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他不希望再与元时璟有任何瓜葛。
典礼上他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所有的宗室成员都被授予了有名无实的闲散官职,全部出现在朝贺庆典上。
但没有萧进池。
他相信元时璟不会拿这件事来诓骗他,萧进池应该是真的被那个柯拔利也养了起来。
而官员当中,有一部分人获得的官职是真正有事可做的。
短短不到二十天,被俘官员的阵营已经发生了分化,一部分人决定出仕北狄,另一部分则对橄榄枝表示了拒绝。
方淮在拒绝者的行列,萧世清甚至没有看到他出现在典礼上。
而那些穿上了北狄官服的旧臣们,面对他时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与他眼神相交。
其实真没那个必要。降与不降,都是个人选择。
连他自己都穿着北狄的侯爵官服,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那些决定出仕的官员?
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方淮的一片赤胆忠心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