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开市节
忙忙碌碌的新年，一晃便到了尾声。
作为北狄的大将军、北狄王的妻弟、征伐中原都城的大功臣。
元时璟这个新年可谓前所未有的忙碌。
借着新年的由头来他家中拜访的人摩肩擦踵，有时多到坐骑和马车在府邸门前大排长龙。
柯拔连余在新年朝贺典礼上论功行赏，封他为临阳侯，封邑万户，是北狄目前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万户侯”。
大将军原本就是武官的最高位阶，加上万户侯的地位，他成了朝中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炙手可热、风头无两。
人人争相结交，便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元时璟不胜其烦，只得让乌木真专门来负责接待访客。
有些身份地位不够、也没什么事，纯粹只是来巴结的，直接便打发了。
元时璟自己也有各方关系要维护，军务政务都够他忙的。
同样要趁着新年的机会四处走动，根本没空理会这些趋之若鹜的攀附之徒。
好在，乌木真处理这些事耐心周到，帮他解决了麻烦的同时，也没落下口实让人说他心高气傲瞧不起人。
铁勒撒罕住在元时璟家，其实也没闲着。
他的军队按照惯例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处理军务时需要出城。
加上他一年也才回一次伽栾，事情更多，城里城外两头跑。
两人的时间多半凑不到一起，只有每天晚上能聚在一块喝酒闲聊，嬉闹玩乐，忙里偷闲一番。
因而正月十四的“开市节”，两人便决定什么公务都不安排，好好上街去凑个热闹。
所谓“开市节”，是新年之后北狄的第一个节日，十分隆重。
按照北狄的习俗，从腊月三十除夕这天开始，商人休市、小贩歇业，所有人都回到家中准备迎接新年。
所有的交易买卖会停歇半个月，直到正月十四的“开市节”这天才会恢复。
也因此，开市节对北狄人来说标志着一年的正式开始，隆重而盛大。
都城伽栾更是会在这天全城欢庆，商贩们开张大吉，店铺酒肆恢复营业。
走南闯北的杂耍艺人们也会在这一天汇聚城中，为涌上集市的人们增添欢乐。
元时璟和铁勒撒罕特意穿上了低调朴素的衣服，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两个普通人。
两人没带随从，也没骑马，信步来到城南集市，正是上午最热闹的时候。
集市上人头攒动，原本只有三条街规模的集市，因为开市节的缘故，临时扩大到六条街开外。
离着集市还有很远，便开始出现做生意的摊贩。
两人都是特意空着肚子没吃早饭出来的，遇到喜欢的吃食便买上一份。
两个身份高贵的武将，混在人堆里边走边吃，竟然没被人认出。
那些在元时璟凯旋进城时为他欢呼雀跃的普通民众，其实根本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元时璟看着市集上形形色色的人，道：“伽栾真是今非昔比。记得咱们小时候，开市节虽然也挺热闹，规模远没有现在这么大。”
“对对！我记得那时候，最多也就两条街吧？现在你看看！都六条街不止了！”
“城池的规模也比以前更大。人口增多，城内住不下，住在城外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且你发现没有，撒罕？现在的伽栾，已经不止是北狄人的伽栾了。”
撒罕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
“还真是仔细看看，除了咱们北狄人，中原人、高丽人、还有西边来的大食人、波斯人更别提那些臣服于咱们的小族群，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呢！”
元时璟点了点头：“如今的北狄今非昔比，治国方略已不能沿用至今为止的方式，不知 王上是不是已经有所考虑”
撒罕闻言，冷不防用力拍在他背上，激起他本能地反应：“你干什么？”
“你才是在干什么呢！”撒罕笑他，“那些是王上考虑的事，你别瞎操心了！那天是谁跟我说担心功高震主？还不避讳着点！”
“是了，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又越俎代庖去考虑不该我考虑的事。”
撒罕挑了挑眉，吃掉手上最后一口甜饼，随手擦了擦嘴。
“我觉得你这次出征回来，好像真的有点变了。到底怎么了？两年前你作为使节去汴阳贺新皇帝登基，回来之后好像也没这样。”
“那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
两年前的北狄还远远没有今天这样的实力，他也只是个临时受命的使者。
盛装华服登上中原皇位的那个少年，在他眼中犹如云端之上一般遥不可及。
那次出使回来，两年来他一直憋了一股劲。
想要走到那个少年面前，想要得到他、将他牢牢抓在手中、将他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而柯拔连余也有意扩张，两年来君臣齐心、励精图治。
才让他终于如愿以偿，将云端上的人拉了下来、拉进自己怀中。
到手的那一刻，欣喜若狂。
却忽略了他这两年来孜孜不倦暗自追求的目标，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并不是埋在地里、藏在洞中等待挖掘的奇珍异宝，只要拿到手便是属于自己的。
人的心，并非死物，更不是强行占据便能得到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好友道：“我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若要真正问鼎中原、取得天下，必须与中原人和睦相处，任用有才能的士人，才是国家的长久之计。”
“王上不是把你抓回来的那些蕲国官员，大部分都任用了吗？”
“那并非真正的任用，王上给他们的多半都是虚职，他们也不见得是真心出仕。算了，这是长久之计，不能急于一时。”
“你我终究是武人，朝堂上的事，别掺和太多。再说，咱们今天不是出来参加节庆的吗？”
“对，说的也是！”
两人笑起来，这才放下军政国事，跟随人流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向集市中心走去。
撒罕忽然看到一个售卖中原式样女人饰物的摊贩，忙拉着元时璟过去，说要给自己妻子买些礼物。
元时璟跟过去，见那个摊贩的货品确实品质不错，便让撒罕慢慢挑选、不着急。
撒罕兴致勃勃，他只站在一旁等着。
附近几个摊贩都是售卖胭脂水粉、香料香囊、头饰发饰、丝巾手帕一类货品的，聚集的女客人比较多。
他一个高大的汉子站在近旁，感觉别扭，便有意站得远些，观察起来往的路人。
蓦然，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惊讶还没来得及细想，身体的动作早已快上一步。
一个箭步穿越人群，拉住了那只纤细的手腕。
“你怎么会在这？”他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不解地问。
萧世清惊叫了一声，才看清是他。
一旁跟着的元鸣风差点拔出暗藏的短刀，看清之后也忍不住抱怨：“大人，您这是要吓死我吗？”
元时璟看了看同样穿着低调便装的萧世清和元鸣风，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
却不舍得放手，追问：“你们怎么出来的？王上知道吗？”
“王上知道！”元鸣风赶紧回答，“是王上叫我带永兴侯出来看看开市节，说是让侯爷体会一下北狄的风土人情，也顺便放松下心情。”
元时璟“哦”了一声，心里不知为何感觉有些别扭。
再仔细看萧世清，竟然觉得他脸色红润，脸颊和手腕上都长了些肉，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
心里莫名有些酸，脱口而出：“王上对你挺好的？”
萧世清没听出来他酸溜溜的口气，点了点头：“还算不错吧。前几天还说，等天气暖和了，会安排一座宅邸让我单独居住。”
“王上经常召见你？”
“有时会叫我陪他品茗、用膳。”萧世清苦笑一下，“我也没什么用处，大概是当个战利品给他下饭，让他心情很好吧。”
元时璟听得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一直拉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黑着脸不说话。
萧世清在王宫里住了一阵，柯拔连余一直对他以礼相待，倒也把之前被元时璟欺辱的事放下不少。
见他不说话也不走的样子，觉得尴尬，便主动说道：“这个开市节确实好热闹。王上能允许我出宫看看，我觉得很高兴。”
“嗯，这话你留着回去跟王上说吧，他会更高兴的。”
萧世清听他话说得阴阳怪气，觉得有点莫名奇妙，也很难再接着说什么，便低下头不做声。
元鸣风眼见两人之间气氛莫名诡异，急忙插嘴打圆场：“大人，您是一个人来的？”
“不，跟撒罕。”
“哦，是了！铁勒将军进京 照例还是住在您府上吧？”
元时璟默认，眼睛仍旧盯着萧世清。
元鸣风多少是知道族长对永嘉侯格外在意的心思，但也没特别往情爱方面去想。
眼看对话进行不下去，便纠结起来是否该找个由头结束这场偶遇。
铁勒撒罕拿着一大包刚刚买下的货品兴奋地大步走了过来。
“时璟，让你久等了！哎？鸣风？这么巧在这遇到你？你们在聊什么？”
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撒罕身上，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萧世清，脑子转了转，想起 正月初一那天的庆典，大叫:“啊！你是”
后半截话被元时璟眼疾手快堵在了嘴里，皱眉道：“别嚷嚷！想让街上的人都认出他吗？王上让鸣风带他出来逛逛。”
撒罕忙不迭点头。
元时璟松开手，又对萧世清道：“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铁勒族长的次子、大祭司的侄子、靖边将军，铁勒撒罕。”
撒罕赶忙浅浅地行了个礼：“铁勒撒罕见过永兴侯。”
“铁勒将军不必多礼。”萧世清回礼，又对元时璟轻声说了句“多谢”。
虽然撒罕不是有意的，但如果他刚才那句话喊了出来，当众暴露身份，无疑会让萧世清十分难堪。
“我们走吧，撒罕。鸣风，照顾好侯爷。”元时璟淡淡地说着，深深看了一眼萧世清，拉着撒罕快步离开。
撒罕忍不住抱怨：“你走这么快干什么？我都没仔细看呢！”
“有什么好看？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他。”
“可没这么近距离见啊！哎呀你别说，这中原小皇帝长得真是好看啊，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
“闭嘴！别再说了！”元时璟狠狠地打断，撒罕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元时璟想起萧世清在自己军营中郁郁寡欢、形销骨立的模样。
想起他数次哭泣着求自己放过他的凄惶。
想起曾经自己也有机会能好好对待他，却都错过了。
直到满池温热的血水惊醒自己，才明白一味用强想把人拴在身边，最后只会逼迫心爱之人走上绝路。
“你没说错什么，我错了。我做错了”
他叹息着，让铁勒撒罕听得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