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家的路
“丫”奶奶哽咽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加快了步子来到床边，映入眼帘的爷爷越发瘦了，鼻子上还有透明的罩罩，伴随着呼吸，他嗓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那瘦到肋骨外翻的胸膛起伏的特别厉害。
我内心不安的看向奶奶想问爷爷怎么了？开口时却只有“爷爷…”两个字，剩下的几个字梗在喉咙里。
奶奶望着爷爷轻声呼唤“老头子，丫来了，你不是一直念着吗？”
爷爷的手微动，奶奶立马握了上去，红肿的眼角又开始流泪。
我把提篮稳稳的放在地上，眼睛一直注视着爷爷，嘴唇开启又失了声。
“老头子，我知道你听得见，丫，快叫爷爷”
我听着奶奶的催促声，双手不由得握紧，由下往上鼓足气息，努力的让嗓子发出声音“爷…爷”。
“老头子，听见了吗，丫叫爷爷了”
爷爷紧闭的眼睛有些松动，松弛的眼皮缓缓上抬，那双浑浊的眼珠移向奶奶这边。
罩罩下的嘴无声的说着话，吐出的气体让它起了雾气。
我不懂这是什么，我只知道此刻它让爷爷难受的说不出话。我看着奶奶沉默不语，大胆的我伸手替爷爷摘了那透明罩罩。
奶奶慌张的连忙制止，却晚了一步。我看着被拿下的罩罩又看向有些神情紧张的奶奶，我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我连忙要替爷爷重新戴上，爷爷却把头撇向一边，我害怕的看向奶奶。
奶奶神情恢复平静的说“算了，等会再给爷爷带上”
“丫，来了”爷爷开口说的话很模糊。
我没听清爷爷的话，因为刚才的事，我还心有余悸的看向奶奶。
奶奶轻声提醒“丫，爷爷和你说话呢”。
闻言，我又连忙看向爷爷，怕开口失声，便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许久才迟缓着开口“爷爷，我在”。
“丫，哭了”爷爷有气无力的样子，哑哑的嗓音又触动了我那刚平稳的内心。
我噙着泪一个劲的摇头“没有，我没有哭”。
“丫，不哭，爷爷，没事”爷爷嘴角微动，我知道他是在很努力的想笑。
我欺骗性的扬起开心的笑容哽咽的说“嗯，我知道，爷爷，一定会没事的，因为爷爷还没吃我给爷爷准备的糖呢”说罢，我急忙把地上的提篮拿到床上，掀开布子把上面的窝窝头，拿出放到旁边的方桌上，又把屉笼布揭掉，最下面是五颜六色的硬糖。
我把提篮对着爷爷倾斜笑着说“爷爷，你看，我攒了很多糖，以后爷爷不用吃苦了”。
“好，爷爷，等着，吃”
爷爷那被奶奶握住的手又动了，奶奶关心忙问“老头子，怎么了？”
爷爷微晃头，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看向奶奶的眼神是不舍。
奶奶扭头擦了一把眼泪，深呼一口气，再次看向爷爷时，脸上浮现一抹笑容“老头子，别这么看我，你会没事的，你不是还说不会走在我前面吗，你要说话算数，知道吗”
爷爷哆嗦着嘴努力的张了两下，模糊的音像是「对…不…」。
奶奶拿起爷爷的手，放在脸颊处，故作不悦的嗔怪道“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听。”
爷爷依旧努力的吐着最后一个字，可终究死神不给他最后的机会，随着旁边的机器发出滴的长音，爷爷再次闭上了眼睛。
奶奶握着爷爷得手不停的抽泣，我轻轻的拽了拽她的衣服，声音刻意放轻“奶奶，爷爷睡了”。
“我知道，丫，去外面叫你爸妈他们进来吧”
“嗯”我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对着他们轻声说“奶奶让你们进来，你们轻一点，爷爷睡了”。
爸爸直接推开我跑了进来，妈妈和二叔他们也陆续进来。
我靠在门上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爸！爸！！”。
那提篮被无情的挥掉，里面的糖果撒的到处都是，还有一些被他们无意的践踏。
我心疼的望着那碎掉的糖果，那可是我给爷爷攒的，爷爷还没吃到。
我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一颗一颗的捡起。期间手还被他们不注意的踩了一脚，我忍着手面的剧痛，依旧寻找那散落的糖果。
妈妈先发现的我，她伸手去拽我，却被我甩开。因为床底下还有最后一块，我爬着进去捡起。低头看着怀里的提篮，里面的糖果有的完整，有的已经失去了糖纸。
“丫，快出来！”妈妈担心的冲我招着手。
我看着前面好几条腿，只能往后挪，从后面站起身。
爸爸趴在爷爷的身上嘶声哭喊，一旁的二叔也默默的擦拭眼泪，妈妈扶着奶奶轻声安慰，二婶子冷漠的站在一边，堂妹也愣在她妈的身前。
整个房间都处在悲伤的气氛中，除了二婶子和堂妹。
我知道爷爷再也不会醒了，就像糖娃般永远沉睡。
可心里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因为爷爷刚才还说等着吃自己准备的糖。
我把提篮又放回地上，伸手去推搡着爸爸生气的喊着“爸爸，你压着爷爷了，爷爷会疼的，你起开啊！爸爸！”
“小丫！”爸爸严厉的训斥。
我护住爷爷流着泪，祈求着爸爸“爸爸，爷爷只是睡了，他会醒的，他还没有吃糖呢，你不能压着爷爷”
“丫，别闹了”奶奶让妈妈把我拉起来，我拼命地挣扎“我不要，爷爷会醒的，他还没有吃我攒的糖，我攒了很多，爷爷说过，他等着吃啊”。
“丫，爷爷不会醒了，你别闹腾了，咱们出去，爷爷要穿衣服了”妈妈硬拉着我往外走，随后出来的还有二婶子和堂妹。
我趴在门上大哭，妈妈怕我进去，死死的拉着门把手，同样流着泪安慰“丫，别这样，爷爷在天之灵会心疼的。”
我摇着头哽咽着祈求“让我进去，妈，让我进去，我去叫爷爷起床，爷爷从不赖床的，爷爷会醒的，妈，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呜呜”。
“丫，爸爸给爷爷穿新衣服呢，丫是女孩子，不能看男的换衣服，老师教过你的，对不对”
我啜泣着扭头看向妈妈“爷爷，有新衣服了？”
“嗯，爷爷的新衣服很好看，等换完了，我们再进去”
我听话的站在门口，隔着门注视里面。
妈妈依旧不放心的攥着门把手。
其实，就算妈妈不拽着门，我也不会进去，因为这么多年，爷爷终于有新衣服了。
……
门从里面被拉开，奶奶刚出来就被妈妈扶住，爸爸背着一身深蓝色衣服的爷爷，二叔跟在后面，我等着他们都出来，才进去把提篮拿出来。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周围的人都在刻意避让，我知道他们是怕打扰爷爷睡觉。
回村的路程，只有爷爷和奶奶堂妹在架子车上，我和爸爸二叔妈妈一起跟着步行。
王大伯哀叹一声轻挥长鞭赶着黑驴。
爸爸一路上不停的喊着爷爷的大名“王德福”。
我忍着哭腔问妈妈为什么喊，爷爷不是躺在车上面吗。
妈妈哀伤的解释“因为爷爷是在医院里睡的，如果不叫爷爷的大名，那魂魄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就像我小时候丢魂一样吗，回到家人就好了，就不难受了”我有些天真的问。
“嗯，一样”妈妈没有在看我，就像说谎的小孩般，看向别处。
我默默的跟着他们，提篮里的糖纸发出轻微的声响。
……
因为爷爷后半辈子一直与人为好，那些关系好的左邻右舍都伤心的叹气。
回到家，爸爸喊着爷爷名字，重新背上进入堂屋，放在二叔用木板简搭的床上。
奶奶去柜子里拿出一张白布盖了上去，然后嘱托爸爸和二叔准备棺椁和一些事情。
我把提篮放在柜子上，想去把那张白布掀开，让爷爷透透气，却不敢动，因为奶奶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外面又来了好几个帮忙的大伯叔叔，还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嬉笑着说「明天能吃好吃的，死人真好」。
我愤忿的跑出去驱赶着他们，爸爸严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丫，你在干什么！你要是闲的没事，就出去！别在这碍事！」
我委屈的看了他一眼，擦着眼泪跑了出去，站在路中心，迷茫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后山有点远，高坡好久未去已不是自己的地方，兜兜转转前方的绿树成了最后的精神寄托。
我坐在树下抱着腿蜷缩身体独自抹眼泪。
“幼青，别哭”
我抬头看向二胖，噙着泪水哭诉着“二胖，爷爷睡了，爷爷不会醒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爷爷说等着吃糖，为什么他不能醒醒，我攒了很多糖。”我抱着胳膊埋头痛哭。
二胖轻轻的抱住我的肩膀安慰“丫，爷爷会吃到的，就像糖娃样，他们会吃到的”。
“怎么吃？”
“等爷爷进入自己的房子里时，你把糖放在前面，他就能吃到”。
“真的吗？”我抬起头看向他。
“我从不骗你的”
我靠在二胖的肩膀处抽噎着看向忙乱的家，那往日孤独的门坎如今热闹的，进进出出很多人。
二胖也很有耐心的一直陪着我，直到夜空挂起弦月。
他伸手指向月亮说“幼青，你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吗？”
我泪眼朦胧的看向有重影的月亮回答“有嫦娥玉兔”。
二胖轻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不对，月亮上有爷爷”。
我不解的仰望着月亮“爷爷不是在家里躺着吗？什么时候去月亮了？”
“幼青，人都会去月亮，因为月亮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痛没有苦，只有快乐和甜”
二胖的话，让我的脑海出现一幅画，里面有爷爷、糖娃、还有那个未蒙面的小姑姑。
他们正开心的和自己打着招呼。
“我能去吗？”
“每个人都会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二胖，不对呀，要是爷爷去了月亮，那我的糖果他怎么吃。”我又质疑的看向他。
“月亮有嫦娥仙子，她会派玉兔下来，把糖果捎给爷爷”。
“它们什么时候来拿，我还有话要告诉爷爷”
“幼青，你要是有话要对爷爷说，就对着月亮说，爷爷能听见的”
我信以为真的看向月亮，因为周围还有忙碌的人，我怕被人当成神经病，便没敢说话。
因为夏季快接近尾声，夜晚的风不再闷热，直到妈妈的声音传来，我才和二胖分别。
我跟随妈妈进屋，爷爷已经躺进了棺材里。妈妈往我身上套了一身白布，并让我和堂妹一起跪在草席上。
爸爸和二叔还在外面忙碌，同家族的老少爷们也来鞠躬，然后出去帮忙。
屋里是哭泣声，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还有更多的叹息声，安慰声。
外面是嬉笑声，拉呱声，感叹声，惋惜声。
月亮越来越高，进来的人越来越少，我的哈欠声也加入到那些声音里。
挂钟敲响了十二点，我和堂妹实在熬不住便躺在土炕上睡去。
……
清晨，熙攘声让我和堂妹被迫清醒。
爸妈招呼着我和堂妹去吃饭，外面很多桌子，上面有很多好吃的菜，我却没有胃口。
简单吃了几口，刚要离开，身后的人正调侃着饭菜好吃，要是能天天吃到，滴多幸福。
我红着眼眶扭头看向他们，有些生气的拍了他们一巴掌“有什么好吃的！一点都不好吃！”
那人不爽的看向我，我一脸怒气的瞪着他，许是，他们看到我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找事而是干笑一声继续埋头吃饭。
我起身回到屋里，依旧跪在草席上，沉默的低头看着身上的白布，他们说这是孝服。以前看别人穿觉得好玩，尤其是头顶顶着的孝帽，觉得很漂亮，长长的到腰间，活脱脱就是故事里的公主头纱。
如今自己穿上了，竟觉得刺眼，难看不舒服。
我想脱下来，又怕爷爷会生气，说自己不孝顺他。
堂妹因为年龄小，正爱美的不停摆弄孝帽。
下午又来了很多外庄的人，其中有我的外婆舅舅舅妈，还有小姨妈小姨夫。
妈妈抹了把眼泪把我拉着出去和她娘家人说话，外婆摸了摸我的脸，心疼的说“丫的脸都皴了，疼不疼。”。
“外婆，不疼”连续哭了两天，嗓子已经沙哑，吐字模糊。
“小丫的嗓子都哑了，小慧你这个当妈的也不心疼”外婆心疼的埋怨我妈。
我牵着外婆的手，维护妈妈“外婆，不怨妈妈，是我想爷爷了，所以哭的有点多”。
“丫，外婆知道，外婆不怪你妈妈了”外婆握着我的手还想说些话，身旁的舅舅开始催促她该走了。
我道别外婆她们，又和妈妈重新回到堂屋跪下，对着来人点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