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纷争
姜青越的生母明姨娘原先并不是府里的人,而是建安外县一家农户女儿,恰逢天灾,粮食收成少得可怜,实在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明姨娘作为家中的长女只得来到建安城中,恰巧遇上魏国公府需要买奴婢,明姨娘便签了五年的卖身契,成了卢氏院里的洗衣婢。大齐的奴婢买卖均是以年限为约,并不买断终身,明姨娘在入府前便同心上人定了婚约,相约等五年期限一到,出了府便回去成亲。不曾想在入府的第四年,魏国公姜荣又新纳了一房小妾,本就不受姜荣重视的夫人卢氏便彻底失了宠,在妾室的挑衅与嫡子未诞的双重压力下,见自己院里有张年轻娇俏的面庞,卢氏便将主意打到了那会仍是洗衣婢的明姨娘身上,叫明姨娘几番前去给姜荣送洗好的衣物,明姨娘生得好,在一众下人里实在扎眼,一来二去姜荣便对明姨娘起了心思,又在卢氏的精心安排下强迫了她,明姨娘绝望之际几番寻死,却被卢氏以心上人的身家性命要挟,直到有了身孕后方才认了命。
卢氏原只想着明姨娘身份低贱,留在院里做个通房用以笼络国公爷的心足矣,自是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威胁,谁知那会国公爷对明姨娘实在有心,不仅给她分了院子,竟还将其抬成了妾,这一举动便叫卢氏恨极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国公爷看不见的地方尽挑些折磨人的手段泄恨。漫漫十几年里,从备受宠爱到被彻底遗忘的变化里,明姨娘与姜青越就这么在卢氏的折磨里喘着气过活。
“所以阿娘的一生便被你这般毁了。”
因而苦苦相依的家,自小倾慕的少年郎,便永久的成了回忆,此生不复。
卢氏还未从回忆中出来,便听见了姜青越的话。
不知是那话还是那些不堪的回忆,卢氏突然有些癫狂,全然忘记了自己正处在尖利之下。
“毁?若不是我,你们能有今天吗?一个是魏国公府的姨娘,一个是魏国公府的小姐,无论哪个身份都够你们这些下贱之人肖想十辈子了。”
卢氏嫁人前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享惯了身份地位带来的优越,便觉得人人都为权势而活。
许是还不解气,她将最后的“下贱”二字咬得极重。
姜青越偏了偏头,躲开了卢氏的口沫,倒是忍不住冷笑,
“夫人莫不是在后院待久了,眼中总只有魏国公后院这方小地,却不知高门大院外的高山低谷,四季时景,草木芬芳,处处都比这逼仄吃人的地方强。”
“另外。”姜青越顿了顿,清丽面庞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让卢氏原本就昏乱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新的不安。
“太皇太后让我三日后便入宫,五妹妹的皇后之位,看来要因着我这个‘下贱之人’有些危险呢。”她凑在卢氏耳旁,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太皇太后心思缜密,此事又事关前朝和后宫,姜青越便料定自己入宫的真相定不会被外泄给他人,因而卢氏才对自己入宫的事如此耿耿于怀。
姜青越说完便撒了手,卢氏的身子没了支撑,顿时虚脱得向下滑落,下一秒又赶忙爬了起来,
“撒谎!大齐的皇后只能是我们槿儿,你这个贱人怎么会……”
“住口!”一声厉喝忽然从门外传来,卢氏往姜青越身后一看,便见魏国公姜荣和一众外宾全都在那里站着。魏国公脸上似着了一层寒霜,正怒瞪着自己,卢氏很少见夫君这般神情,顿觉腿软,却还是急忙推开姜青越,跑到了姜荣面前。
“老爷!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姜青越这孽障……”卢氏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便觉得委屈,谁知话才说了一半便挨了一巴掌。
“啪!”姜荣这一掌力道极重,直接将卢氏掀翻在地。
“母亲!”
站在人群中的二公子姜怀煜连忙上前扶起卢氏。
卢氏显然被打得有些发懵,被扶起来后才想起来哭,涕泪交加,一时之间竟哭得像个孩子。
魏国公姜荣却仍在气头上,指着卢氏骂道。
“贱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胡乱出口!”
就在刚才,魏国公与一众宾客正在前厅喝酒,中途却有卢氏屋里的人急急忙忙进来禀报说四小姐在卢氏院里闹事。
魏国公生性风流,府中妻妾良多,儿女便也不少,于是在去卢氏院里的路上,担忧之余,姜荣在脑中回忆良久,却实在想不起来府里的四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谁知刚到门口,不仅没有瞧见下人口中的四小姐闹事之景,反倒看见卢氏张牙舞爪地叫嚣着“大齐的皇后”。
姜荣极好面子,他虽对卢氏有着诸多不满,却念在她平日里明面功夫都做得不错,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她却在众人面前说出那番话语,若是传到朝中,便只让他们觉得魏国公府上下盼着皇帝立后,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中,便只会让她老人家觉得自己沉不住气,羞愤交加之下,他便朝卢氏动了手。
“还不快把夫人带去休息!”姜荣摆摆手,便叫人将卢氏扶了出去。
卢氏一走,屋里的姜青越与一地的碎片便成了人群目光的集聚点,显得格外醒目。
姜荣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姑娘,虽是穿着冬日的袄子,却还是一副瘦小的模样,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有被雪水濡湿的印迹,碎发凌乱地落在巴掌大的脸上,显得格外狼狈,正与自己相对的双目却透着股恍若看透一切的凉意。
一遭打量下来,却还是如自己来时那般,对这个四小姐没有半点印象。
姜荣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听说你对母亲不敬?”
姜青越掩住眼底的情绪,向前走了几步,朝姜荣行了个礼。
“父亲恕罪,女儿此番来是求母亲为生病的姨娘请个大夫,不想失手打碎了母亲屋里的物件,是以冒犯了母亲。”
姜青越一番解释说得合情合理,既保全了魏国公府的脸面,又说明了自己的请求,又因着外宾的缘故,卢氏屋里的下人也不敢在此刻公然说出实情。
姜荣一听,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虽不确定姜青越说的话几分真假,但也知道面前的人的确在此刻为魏国公府遮了羞,也不再多问,只顺了姜青越的话茬,
“行事如此鲁莽,难怪你母亲动怒。”
又想起姜青越口中的‘生病了的姨娘’,姜荣却也问都懒得问了,毕竟后院莺莺燕燕众多,他并不关心到底是哪个姨娘病了,只是明面上的功夫要做足,不能因此落了苛待后院的名声,便还特地给明姨娘院里叫了个大夫,便携着宾客离开了。
于是方才聚拢人群瞬间只剩下姜怀煜和另外一个白衣男子,姜青越扫了眼姜怀煜,虽不想同他有过多交集,却还是朝他福了福身。
“听芷霜说白日是你帮了我阿娘,多谢二公子。”
姜怀煜听了姜青越的话,眉头紧皱,
“都是一家人,何必同我这般生分,你该与书槿她们一般,叫我二哥。”
姜青越却不在意对方的话,只随意点了个头,瞧着天色已晚,趁着雪停,起身便要往外走。
“姜小姐,小心伤处。”姜怀煜身旁的白衣男子忽地出了声,清朗的声音在姜青越身后传来,姜青越动作一顿,下意识将受了伤的手掌往袖子里藏了藏,却忽然回过头望着那张俊逸的面庞道,
“陆公子,少管闲事。”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陆景明望着姜青越的身影在黑夜里逐渐消失,却是忍不住笑了。
倒是姜怀煜一脸不解,
“你们分明不曾见过,她如何会知道你姓甚?”
陆景明闻言,垂眸扫了眼腰间的玉佩,上面赫然刻着个“陆”字,便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姑娘,但面对好友的疑问,嘴里却没句真话。
“你又怎知我们不曾见过。”
姜青越回到院里时正遇上大夫离开,便摸了些碎银子出来,叫那大夫明日再抓些药来,大夫也不推拒,收了银子便应了下来。
明姨娘仍然未醒,芷霜正在屋里煎着药,刘嬷嬷则坐在母亲床前微微发愣。
“嬷嬷。”姜青越轻轻唤了声。
“小姐回来啦。”刘氏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抹笑,又替姜青越解下沾了水汽的外衣,顺手挂在了一旁,又拿出快见了底的药瓶,默默替姜青越的掌心上药。
“小姐今日实在之举实在冒险。”刘氏上好药后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尽是怜惜。
“嬷嬷,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姜青越总算将挺直着的脊背放松了一些,流露出疲惫的一面,回想今日的种种,她只觉得像梦一样。
“嬷嬷,我要进宫了。”
刘氏又坐回床边,正替明姨娘拭着额头上的汗,闻言手中的动作却是一顿。
姜青越好像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小姐,宫里边的路实在太难走,就让老奴跟着去吧。”
姜青越闻言却是不语,只瞧着外头被雪覆盖了的小院,目光又落在院中那面小墙上,想起昔日墙上坐着的人,心中滋味难言,却又狠心移开目光,只任回忆在脑海中汹涌。
那股曾被她强压下去的念头就在刚刚忽然疯狂蔓延。
比起和阿娘一起在这腌臜之地缩着脑袋过活,一辈子见不了天日,入宫未必就不是一条明路。
进宫便进宫吧,若是进宫能让她改天换命,说不定就有替阿言报仇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