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梅花五十院
无了同意,下棋真正的乐趣不是赢棋,若是两个棋艺相差很大的人在一起下棋,那感觉就像是在浪费时间,毫无乐趣。但如果是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下棋,那种斗智斗勇、见招拆招间的紧张刺激,才是下棋的真正乐趣所在。
无了笑道:“即便是下棋也不可一厢情愿,如果你找的人不愿与你下棋,这棋就下不成。”
青面兽道:“但是打架就不一样,一个人如果想找你打架,就算你不愿意,一样会打起来的。”
无了道:“那么样子想必很没趣。”
青面兽道:“不错,确实很没趣,打架向来就是件很无趣的事情。不过杀人就有趣的多了。”
无了问:“你喜欢杀人?”
青面兽没有直接回答,道:“你有没有杀过人?”
无了道:“杀过。”
众人不觉将目光投向了无了,别人杀人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和尚杀人却会有人感到惊奇。
就好像坏人坏事做多了,再做一件也没什么,好人突然做了一件坏事,就会格外引人注目。
青面兽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杀人很有趣?”
无了道:“我从不觉得杀人很有趣。”
青面兽又问:“你杀过多少人?”
无了道:“你知不知道一位久战沙场的士兵,一年会杀多少人?”
青面兽动容,他无法回答,他当然无法回答,因他从未参过军。
无了道:“我十七岁参军,只当了三年的兵,究竟杀过多少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单一场抵御外虏之战,双方死伤就已过万。”
众人终于听懂他说的杀过人原来指的是在战场上,而不是为了私仇去杀了人,面对这样一个人,忽然都有了一些敬意。别人杀人可以是为了钱,为了喜欢杀人,为了仇恨,为了抱怨,而他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这一片华夏疆土,为了保护生活在这疆土上的每一个弱小平民。
每一个为这片神州大地洒过汗流过血的士兵,都值得所有被他们保护过的人的尊敬。
青面兽沉默良久,他血红的眼里也有了一些闪烁,原本是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人,此刻却突然觉得竟比自己高大了许多。
无了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杀人并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至少我不喜欢。”那一场血腥的场面似又在他脑海浮现,那种厮杀、恐惧、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股脑儿都涌现了出来,无了差一点就吐了出来,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不然他真的会吐的一塌糊涂。
青面兽把原本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道:“我已没有想问你的话。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也绝不拦你。”
无了道:“我却有些话想问你。”
青面兽道:“你说!”
无了道:“萧家庄的案子是不是影子组织的手笔。”
青面兽静静地看着无了,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无了又问:“你们为什么要做下这一桩血案?”
青面兽道:“我们只知道怎么做事,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面兽这样的回答无疑已承认萧家庄的血案就是影子组织做下的,能确定这一点就已足够。
无了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他很习惯这种状态,也很喜欢这样子闭着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就不必再看着这世界的许多肮脏,尽管这样子一点用都没有,或许还看得更加清楚些。
他没有离开,他如果现在走也许真的可以离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仍旧留在这里?是不是因为他觉得留在这里可以让秦韬这些人能够活下来?
龙胡生忽然道:“一个喜欢下围棋的人和一个喜欢下象棋的人,坐到一起无论是下什么棋都不会有乐趣。”
青面兽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龙胡生道:“你若使剑,应该找个也会使剑的人比,才有乐趣。”
青面兽的瞳孔在收缩,问:“你会使剑?”
龙胡生道:“会一些!”
青面兽问:“那么你的剑呢?”
龙胡生手中并没有剑,他会使剑,却不带剑?
龙胡生道:“这里有很多柄剑,我可以随便借一把。”
青面兽冷冷地道:“你是在说笑吗?”
龙胡生淡然道:“为什么这么问?”
青面兽道:“一个剑客,没有自己的剑,还算什么剑客?况且别人的剑,用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生分。”
人们专注某一种事的时候,通常会有自己常用的工具,因为常用,所以对工具的重量、性能、尺度都已非常熟悉,用起来就会有一种刻在肌肉里的记忆,从而非常顺手。用惯了一件顺手的工具,再换一个陌生的工具,就会非常生硬。
用剑也是一样的道理,剑就是一名剑客的一部分,用剑的最高境界据说就是人剑合一,意到剑到才能用的随心所欲。
龙胡生说的可以随便借一柄剑来用,在剑客们看来,简直连一个初学剑法的人都不会做的蠢事。
陌生的剑用起来一定不会很顺手,不顺手出招就一定会出现偏差,而高手对决,只要出现一点偏差,就等于给了对手杀死自己的机会,这种机会虽然细如牛毛、稍纵即逝,但对于高手而言,这已足够。
龙胡生笑道:“这岂非对你很有利?”
青面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龙胡生。
龙胡生又问:“我有一件事不得不问。”
青面兽问:“什么事?”
龙胡生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
青面兽道:“没什么,只是喝了一些酒而已。”
龙胡生问:“喝了一些酒,你的眼睛就会红成这样?”
青面兽道:“普通的酒我就算喝下十斤,我的眼睛也不会变成这样。”
龙胡生道:“莫非喝了假酒?”
青面兽道:“而且是非常烈的假酒。”
龙胡生叹息着道:“假酒确实害人不浅。但是为什么这种假酒喝了只会红了眼睛?”
青面兽顿了顿,良久方道:“那是因为我用眼睛喝的。”
龙胡生一怔,随后才道:“你能用眼睛喝酒?”
青面兽道:“不能。”
龙胡生道:“那你为什么要用眼睛喝酒?”
青面兽道:“别人如果一定要请你用眼睛喝酒,有时候你想拒绝,却未必来得及。”
龙胡生好像终于明白了,道:“那么请你喝酒的那个人,你有没有回请一次?”
青面兽道:“我当然想请她吃我一剑的,可惜她走了,走的很快。”
龙胡生问:“你没有把她追回来?”
青面兽道:“你的眼睛若刚喝了一杯假酒,想必也不会去追的。”
龙胡生不说话了,他承认,如果自己的眼睛也喝了一杯假酒,恐怕连路都已看不见,追人更是没有办法。
青面兽道:“你想借谁的剑?”
龙胡生还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谁的剑愿意借给他,小公子却已大声道:“用……用我的剑!”他面色苍白,很艰难地举起他那柄华丽的剑。
龙胡生取过剑,道:“这是一柄非常漂亮的剑,一定值不少钱吧?”
小公子道:“现在它非但不值钱,还沾了不该沾的血。”
龙胡生笑了笑道:“每个人难免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既然做错了,就要勇敢去面对,去做好以后应该要做的事!”
小公子凝视着龙胡生,眼中露出几分感激之情。
龙胡生回过身来,道:“现在剑已有了,你已可以出手。”
青面兽点了点头,道:“你借到了一柄很昂贵的剑。”
龙胡生不否认。
青面兽又问:“你的剑法自比木光华如何?”
龙胡生道:“我从未与他比过剑法。”
青面兽道:“他已是中原近一流的剑法高手,估计能胜过他的恐怕已不多。”
龙胡生道:“你却能轻松赢了他。”
青面兽道:“那是因为他的破绽太明显。”
龙胡生道:“他确实有破绽,但能在他的破绽中得手的也并非泛泛之辈。”
青面兽道:“我们为什么还要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龙胡生点点头。
突然一道剑光闪动,像流星般疾射青面兽,龙胡生突然就出招了,这一剑太快,快的几乎无法用眼睛捕捉得到他的身影,神游剑客果然名不虚传,他远居南海,绝少在中原走动,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实力,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剑到底有多快。
如今终于有人知道他的剑有多快了。
青面兽的剑也很快,快的同样没人能看得清他的招式。
他们就像两道永碰不碎的流星,相互反复碰撞,击出阵阵火花,一闪即逝,一合即分,一分即合,每次碰撞都是一次生与死的徘徊。
夜更深了,那月亮就像一支很大很大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守在沉睡着万物的大地旁边,她像母亲温柔的眼睛,怜惜地看着沉睡的孩子,静静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树已睡了,草已睡了,山川已睡了,河流也已睡了。调皮的人们,你们为何总是还没睡下?是不是大地的温暖让你们毫无睡意?是不是清澈美丽的星空让你们留恋,不忍睡去?
可怜母亲不知道孩子们的调皮是在彼此伤害,他们不是在玩耍,他们在厮杀。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无时不刻,都有地方在厮杀。
战斗突然停顿了下来,他们的剑都在流血,流着对方的血。晚风微微吹动,从剑尖上滴下来的血斜着飘去,散开来铺在枯黄的草地上。
众人心都紧张的要跳出嗓子,因为他们这么突然的停顿,一定已分出胜负,甚至决出生死。
到底谁赢?输了的那人是不是一定会死?没人看得出来,因为没人看得清他们的一招一式。
结果总是会有的,龙胡生倒下了,他的喉咙已被割断,看来他的确不该用别人的剑,不该拿自己的命冒这样的险。
青面兽转过身,看着倒下去的龙胡生,喃喃地道:“如果你用的是自己的剑,也许你就不会死。”说完这句话,他突然也倒了下去,他身上也负了很多伤。
几个青面的黑衣人匆匆将他抬了下去。
众人默然,双方各有死伤,这完全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胡维突然厉吼道:“够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显得极为愤怒,他接着道:“打够了,是时候送你们一起上路了。”
他已不想再这样打下去,不想再损失任何一个人,青面兽的倒下,让他感到了一丝丝危机,哪怕是一丝丝危机,多少都会让人不安。
言罢他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所有人亮出兵刃向无了等人攻了过来,这场厮杀这才真正开始。
一时间兵刃交击声,大骂呼喝声此起彼伏。
这里不是战场,但却比战场更加肮脏、残酷、血腥。因战场上起码还有信仰存在,而这里只有肮脏。
一柄大刀正砍小公子,小公子身受重伤,当然不可能躲得过这一刀,眼见便要被劈成两半,大刀忽被一双肉掌夹住,却是无了相救,他怒喝一声:“杀一个受伤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话只说到一半时,已飞出一脚,话说完时,这一脚已踢中对方门面。
被踢的那人也不知是谁,大叫道:“我也已受伤了,现在劈他算不算英雄好汉?”他说着还真就一刀劈向小公子。
无了右手忙一掌向上拍出,托住刀杆,左手又是一掌,拍中那人胸口,那人被一掌拍飞了去。
无了道:“当然不算,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你却已是个大人,大人欺负小孩,怎么算得英雄好汉?”
那人哇地吐了一口鲜血,道:“我今天好像不是来逞英雄做好汉的。”
无了一回神,道:“对对对!我险些忘了,不该阻你的,你现在可以过来劈了他。”
小公子怔住,愣然看着无了。
但是无了没有看小公子,他看的还是去拿大刀的那个人,只见那个人,拿起他的大刀,举刀便砍了过来,只是这次他举的好像很费力,迈不了几步,突然人就瘫了下去,原来那人身受重伤竟已支持不住,就此倒地昏迷了过去,他身子虽已倒下,而大刀顺势还是向小公子砍了下去。
眼见大刀落下,小公子想躲开,苦于全身好像半分力气都没有,怎么也挪不动身子,只听砰一声,大刀真的砍了下去,贴着小公子的身子砍了下去。
小公子惊魂未定,看了看那柄大刀,真如鬼门关走了一趟。
无了笑道:“还好!还好!”
小公子道:“多谢!多谢!”脸上却带着几分讥诮。
无了道:“我们已算是朋友,不用那么客气。”
小公子道:“你真是一个不错的朋友,我不可以再连累你,你不用分心照顾我。”
无了还想说什么,又有两柄钢刀挥到,用这两柄钢刀的也是一名青面黑衣人。
无了只有招架,他肩一沉,向前一撞,握着这两柄钢刀的手腕就真好打在无了的肩上,那人手腕吃痛,双刀脱手飞出,无了再补一掌,又打飞一人。
而那两柄钢刀,又刚好贴这小公子左右耳朵飞过,无论哪一柄再偏半分,小公子就要少了一只耳朵。无了再看小公子时,他已面如土色。
无了又接到一名持戟大汉,小公子强忍着痛,翻起身,欲爬离这凶险之地,不料才爬了一步,就飞来一柄长戟,贴着他头顶插在他前面。
小公子吓的一哆嗦,若刚再爬快几分,那戟插的就是他脑袋了。回头看了看无了,看他的眼神疑惑又恐惧,好像看着一个丧门星,谁要靠近他都要倒霉的丧门星。
无了没有看他,没有时间去看小公子,他还是在搏斗,不停的和不同的人搏斗。
小公子终于也不去看他,转了个方向,试图从另一个方向爬远一些,不料又才爬出两步,一柄剑就插了过来,“哚”一声又贴着脑门插在他前方。
小公子又被吓得怔住,回头看了看无了,脸上有些无奈的表情,又有些祈求的表情。
小公子道:“无了大师,你若想下了他们兵器,可否让他们不要乱扔,很容易伤到人的。”
无了道:“抱歉!抱歉!只是我说的话,他们未必肯听。”
小公子道:“如果他们不听,就把他们的兵器插到他们自己身上,你看如何?”
无了道:“好的,希望他们不会介意。”
小公子道:“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想必他们都不会介意的。”
因为无论谁身上插着兵器,多半都已活不成了,活不成了的人,就不会介意那么多事。
小公子的话说完,又有几柄武器从不同的地方飞来,有叉有剑,也有刀有斧。
小公子干脆闭上了眼睛,反正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闪动的刀光剑影,伴着鲜血飞溅,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人倒地,接着又有人倒地,倒地的人越来越多,罗威倒了,王开春也倒了,青面黑衣人与梅花庄的人也倒了许多,剩下的人虽还没倒下,却也伤残不一。
然而这场厮杀仍在继续,没有将对方杀完,就不会停止。
这是一场可悲的屠杀,任谁见了都会为之叹息、呕吐。
然而在这么样悲壮的厮杀前,竟突然有笑声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传来,得意中带着几分讥笑。
这笑仿佛有一种魔力,竟令所有人都停下手来,好像一群扭打在一起的学童,突然听见先生传来的喝声,听话的都不敢动了。
伏虎坡又围来一批人,稀稀落落竟有三十余人,将互相厮杀的人都围在了核心。
无了四下扫了一眼,突然看见一个人,看见一个认识的人,看见这个人后,无了的心就沉了下去,这人是谁?
就是勾混,在这一群人里,他就只认识勾混,说明这一批又是梅花庄高手,梅花庄竟然还有样援兵?
整个英雄会前后,都看不见梅花庄里的高手半条人影,但是今晚,居然几乎全出现在这里。
“你们为何都停下来了?为什么不继续打下去?”
来的是两名穿着全身都是黑色衣服的刀客,欧阳固与孙叶兄弟,说话的就是欧阳固。
胡维看见他们就笑了,他凑到欧阳固跟前道:“我以为只有我们几十个人出动了,原来庄主还安排了一批援手。”
欧阳固没有看他,但是片刻后所有人都惊呆了,胡维的背上透出一柄剑尖,剑尖上染的血慢慢滴落。
没有人看见欧阳固动过,他一直站在那里,几乎连眼皮子都未眨过,但他手却已握着剑,剑已穿透胡维的胸膛。
胡维脸上扭曲变形,惊恐之余还带着几分不解。
他带着这样的表情倒了下去。
欧阳固又说话了,他只说了一个字:“杀!”
只这一个字,他带来的所有人,包括勾混都已行动起来,向胡维带的人与那些青面黑衣的人杀去。
他们却未对无了、小公子、秦韬、张昆动手。
梅花庄的人杀了梅花庄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无了等人越看越不懂,皆是一脸狐疑。
最后亭中还剩下刚被扶下去的青面兽,他那血红的眼睛看完了整场屠杀,恐惧之色难以掩饰。
他哇一口吐了出来,吐的很厉害,连这么一个杀人无算的影子高手都为这场屠杀倒胃呕吐。
勾混手中拿的不是剑,也不是刀,而是勾,夺魂银勾。他这柄银勾无论勾住什么,都会一下子勾断,它只要勾住青面兽的脖子,青面兽的脖子就必定会断。
勾混一圈一圈甩着银勾走了过去,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他现在要做的是去打猎,勾杀一只野鹿,而并非杀人。
青面兽笑了,笑的有些凄凉。
勾混在他身前三尺处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青面兽,把勾甩到了青面兽的脖子上,但没有勾回来,就停在他脖子上,只要再一用力勾回来,青面兽的头颅就会掉下来。
青面兽没有反抗,甚至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就让勾子停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没有机会反抗,躲也是躲得了这一招,躲不了下一招,既然都是要死的,为何还要多做一些无谓的事?
他还在笑,笑的很凄凉。
勾混冷冷地道:“你是否在掩饰内心的恐惧?”
青面兽停住了笑,道:“恐惧?不错!是恐惧,但不只属于我的。”
勾混问:“你的恐惧不只属于你?”
青面兽道:“我是说同样的恐惧,你们也会有的。”
青面兽面临着死亡,死亡的恐惧岂非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