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相认
张姐惊讶极了,她站在上了锁的废屋门外,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好像在窥探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门内传来瘸癫婆幽远的声音:“别着凉了,回去吧。”
明知道她看不见,张姐还是茫然地点点头,旋即离开。
瘸癫婆原来不是疯子,可她为什么要被全村人这样叫呢?躺在床上的张姐在深夜里思来想去,心中难解疑团。第二天一早跟丈夫在吃早饭的闲当,她顺道提了一嘴:“村里那个叫瘸癫婆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叫她?”
丈夫埋头专心嘬着碗里的粥,漫不经心道:“管这些干嘛?反正从一开始大家都这么叫了。”
张姐心事重重的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残渣,金老大抬起头问:“是不是她又来欺负你了?”
张姐摇摇头。金老大却来劲儿了,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气势,大嚷着:“那个遭瘟的婆娘,再敢来欺负你,老子再叫一帮人去替你出头。”
他边说边撸起袖子来,嘴里振振有词:“老子这两天本来就烦,本来工头说给我涨工钱,这两天又他娘的放我鸽子,正来气呢,算她撞我伤口上了!老子非教训教训这个婆娘,让他知道俺金老大是多牛的爷们!”
张姐听到这话心里顿时觉得烦躁,大骂道:“行了!一群人去欺负一个孤寡妇女,算什么爷们儿!你还真把这件事儿当成脸上有光了?”
金老大没想过一直顺从自己的媳妇今天一反常态帮着瘸癫婆说话,被她这话戳得不知道怎么辩解,登时臊红了脸。
他骂道:“嘿,你个没良心的,装什么装,上次替你出气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装贤士?现在还要反过来骂老子?”
张姐生气道:“我可没让你砸人家屋子!”说罢端了碗和金老大手里没喝完的半碗粥气鼓鼓的离开,只留下金老大一个人在背后骂骂咧咧。
怀孕的弟媳在里屋里一边做针线一边教大宝和小宝识字,在厨房擦拭过灶台的张姐往围裙上抹了抹水正要离开的时候,偶然瞥见橱柜上放着几支旧蜡烛。
她想起在废屋的瘸癫婆,便顺手牵羊了五六只,揣在兜里大大方方的来废屋寻她。
屋里没有见人,张姐便到四周的林子里找了一圈。
“瘸癫婆?”她四处呼喊着,突然在一丛矮灌木底下看见有人蹲着,那颗顶着乱糟糟夹杂白发头发的脑袋必然是瘸癫婆了。
她友善上前问好,瘸癫婆听到有人唤她,惊讶的转过身来,张姐看到了她停顿在手上的动作,和她嘴角挂着的蠕虫,发现她居然在挖蚯蚓吃。
张姐本想说点什么,但是当下看见此情此景顿时肚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树就呕吐了起来。
不知所措的瘸癫婆呆呆的看着她,过去也不是,逃走也不是,就像被撞见光着屁股拉屎一样尴尬的蹲在原地。
张姐好容易直起腰来,直犯恶心的破口大骂:“你个癫婆!果然他妈的癫的很!那蚯蚓你也敢吃?”
瘸癫婆没有回应。张姐赶紧撇下自己带来的几根蜡烛匆匆离开,此后好几天没找过她。
好不容易消散了自己看见她生吃蚯蚓的阴影,可是这恶心的劲儿却时时绕上心头。张姐实在没办法忍受就去看了医生,却被告知自己又有身孕了。
张姐再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又让自己责怪了无辜的瘸癫婆好几日。不知是愧疚还是善良,她开始对瘸癫婆越来越上心在意。
那日身怀六甲的张姐偶然碰见了上次救过自己的小伟,饶有兴趣的把正在弹玻璃珠子的小伟叫到自己跟前来询问:“乖小伟,以前你救过我的命,你可还记得嘞?”
小伟笑嘻嘻地点头:“当然记得啦,为这事儿,金大叔还送了俺一捆米花糖吃。”
张姐问:“当时夜深人静的,基本上很少有人去废屋,你为什么会去那儿呢?”
小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茅塞顿开地举起食指冲着天,一本正经道:“是瘸癫婆!”
张姐意外极了,小伟接着说:“瘸癫婆抢了我爹给我做的竹马,我拼命的追上去,可人人追丢了,却发现倒在地上的你咯。”
张姐的内心百感交集,得知自己在被她悄悄地帮助过,可却遭到自己狗咬吕洞宾的对待,张姐一时间绷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于是从零三年的冬天起,张姐经常对她施以援助,对张姐来说,这些善举不过就是吃饭时多留下一点剩菜,烧水时攒下一捆柴火而已。可是正是张姐的这种救济,使得瘸癫婆在零三年尾到迎接零四年暖春的这段时间里过得比以往都要舒服许多。
听到这里,小辉再也克制不住,他情不自已停下脚步。
最后一丝阳光随着遁入暗紫的落日一起消失,草地和石涧里酝酿已久的风终于肆虐到众人身边,大家诧异的看着小辉一言不发屹立在沉寂的夜色里。
“怎么了?”众人关心道。
小辉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喊出:“张姐。”说罢这两个字,便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轰然跪下,泪流满面。
大家被他这副模样吓到,尤其是张姐,赶紧弯腰来扶他。小辉浑身软塌塌的,任凭大家搀着他的臂膀支撑起来,两只眼睛肿的跟葡萄似的,对着张姐微弱的低诉着:“谢谢你照顾我姐,谢谢……”
张姐明白这孩子是太过愧疚了。他万分后悔刚刚对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野蛮无理,一如当初知道瘸癫婆暗中为她引来人时震撼的自己,她轻叹着:“起来吧娃儿。”
小辉的膝盖沉沉的又要嵌进地上,张姐想起瘸癫婆曾经显示出很多有着自我意志的行为。比如第一次被砸了家的时候,她趁着人走了偷偷把柴火捡进屋里,把牛粪收集起来用于修缮漏雨的屋顶。
“谢谢了,张翠兰。”这句话像穿越了千万年那么长回响在耳边。她想起有一次瘸颠婆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大宝和小宝在院中玩耍时,不明所以地掩面擦泪。
那时的张姐尚且不知,原来她一直是个清醒理智的女人,只是触景伤情想起来远在他乡的弟弟。
张姐的心脏疼了一下,她抱着小辉也动容哭泣了:“好娃儿!你都不知道你姐姐有多想你啊!终于能见到你了,她得有多开心啊!”
这夜的天空灿星若河,成片的星辉明如银灯。
耿耿星河指引成路,终是连接着大家来到废屋。那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头有微光在颤动,映照出一个女人的侧脸的影子,她好像天上一颗落到人间的星星一样微弱的在摇曳光芒。
张姐上前轻轻推开门,众人闻见屋内一股沉闷的臭味。张姐柔声道:“颠婆,你看谁来了?”
罗爱娣躺在草榻上缓缓起身。努力透过微弱的烛光看着突如其来的访客,眼神迷离,没有反应。
小辉隐在门扉外的身子逐渐清晰的映在罗爱娣眼前,她神情麻木,脑海中似有缠绕着的丝线在纠缠。
小辉泪光闪烁,轻轻走到她面前坐下,主动拉着罗爱娣的手查看,罗爱娣虽然诧异,可却本能地接受着他的视线。小辉在脏兮兮的左手上看见了一块尘土也遮不住的胎记和一堆新添的伤痕,那么触目惊心,仿佛刀子刻在小辉的心里一直隐痛。
他又在罗爱娣右耳朵上找到了一颗痣,是从出生起就像个耳钉一样挂在她的耳垂上最能证明她身份的标记。
小辉含泪捂着嘴巴抽泣,看着他这副模样,罗爱娣情不自禁地从心底涌出一股委屈,颤动地瞳仁彰显出她的内心已经感应出了深藏的情感,却迟迟不敢相信,拼命去验证着自己是否在梦里。
两姐弟的手握在一起许久未分开,小辉哑着嗓子低吟着罗爱娣小时候经常用方言哼给自己的童谣:
“这秋兰香哎……这嫩枣脆哎……”
“这黄梨甜哎……这脆柿挂哎……”
罗爱娣的嘴唇微微颤动,竟随着一起吟唱起来。
“这月儿圆哎……这姑娘美哎……”
“这十五旺哎……这戏儿唱哎……”
两人唱完歌,罗爱娣的手终于有了知觉紧紧包住小辉大大的手掌,她的泪水如泻,小辉亦如此。
“你还记得吗?为什么孙悟空那么厉害……不腾云驾雾……而要走着去西天取经?”
罗爱娣终于哽咽着喊出名字:“小辉!” 二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感动流泪,舒雪情不自已感慨:“因为只有忍受了艰难辛酸的过程,才能收获如愿以偿的结果啊。”
只以为罗爱娣从九年前离开自己去了大城市,却没想到姐弟俩在这九年间的距离不过是短短的33公里。
看着姐姐居住的艰苦环境,小辉心疼不已,他问:“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回铜窑乡生活吧?”身旁的人也都在附和。
冯煜补充道:“是呀,姐姐你就回去吧,你还不知道吧?小辉去年结婚了,这就是你的弟媳妇,你跟他们一起生活吧。”说着,冯煜把凤菲领到罗爱娣跟前,凤菲羞涩的看着她,矜持的笑着。
罗爱娣看见善良懂事的凤菲,心下十分欣喜。小辉轻轻拉着罗爱娣娣手,解释道:“但是凤菲是个哑巴。而且她经历了很难过的事情。姐姐,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你会接受她吗?”
看着如此懂事体贴的弟弟和凤菲,罗爱娣热泪盈眶的点点头。
才将要被众人扶着走出门槛的时候,她突然愣在原地,仿佛时间此刻在她身上拉响了发条,使得她不得不倒退回草榻上。
众人不约而同,诧异地看向罗爱娣。小辉更是上前关心:“怎么了姐姐?”
屋内的气压似乎骤降到零度,罗爱娣僵硬着舌头缓缓开口:“我不能走。”
故事讲到这里,冯煜又回归了沉默。邵盎然问:“她为什么不跟你们一起走?”
冯煜回答:“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只留下小辉跟她在一起。第二天小辉回到铜窑乡的时候告诉我们,他跟罗爱娣在草榻上聊了很多小辉和我们的故事,说到不知不觉在草榻上睡着了。后半夜他知道姐姐没有睡,可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等到天亮的时候,他才看见姐姐带着一堆草药回来。”
“确实很奇怪。”邵盎然说。
“虽然罗爱娣始终没说不能离开的原因,但大家尊重了她的意愿。经常去看望罗爱娣的次数多了,有时候经常撞见她没有在屋里面,而是跑到山上去。小辉发现她每次从山上回来的精神状态会变得差很多,她姐姐身上类似于患了一种精神类疾病,每次病发的时候都不得不跑到山坡上去。行为和神智也时常变得很不清醒。”
“她也许是怕这种状态影响到金沟村的人,就像张姐一样。或者怕招来什么麻烦?”邵盎然分析,“所以每次病发的时候就像今天这个状态是吗?”
冯煜点点头:“因此我们才请了瞿医生过来。”
邵盎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印象中倒是有一种症状跟她这样很相似。”
冯煜淡淡道:“舒雪……也提出过一种假设。”
瞿威尔刚好从屋内走出来,似乎是听见了他们说话,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结上话:“没错,跟他们两个想得一模一样,罗爱娣的症状,基本可以确认就是因为吸食了毒品。”
冯煜倒吸一口冷气,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邵盎然,邵盎然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是苦笑:“你知道的,如果她真的是吸食了毒品,那这件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我不得不把她带走。”
此时小辉从身后冲了出来,揪着邵盎然的衣领,大声咆哮:“你说什么?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邵盎然面若冰霜:“放开,否则我真不客气了。”
对待这件事上,邵盎然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和坚定。眼看紧张的气氛越演越烈,瞿威尔上前好心调解:“他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带她回去,我们至少能搞清楚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吸毒,或者是为了什么才会接触毒品。”
小辉异常抗拒,他大叫:“我不相信!舒雪姐姐说的对,警察们根本不能相信!”
冯煜很吃惊:“这话是她什么时候说的?难道小雪私底下见过你?”
小辉茫然:“她没跟你说过吗?就在去年八月。她来铜窑乡办事,顺便来看我和姐姐。”
“八月……”冯煜自言自语。
“她应该不是来办事,她应该是去见了乔慧。”瞿威尔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