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罗爱娣
小辉问舒雪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问的问题。
为什么孙悟空不直接翻个跟头去把真经取来,而是要千里迢迢走路去呢?小辉年幼时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年,在是锡镇的热闹堪比新年的八月十五庙会,村头村尾都会张灯结彩。
不管是马路还是田坎小路,只要路旁有人户的就会从早上起,在自己家路边相继堆放干稻草,又在干稻草一丈远的旁边支起火把,按理说这个距离一般是不会点燃稻草。可若风不小心把火吹倒,把草点着了,田家人就会赶紧跑去欢呼喝彩:“烧的好!烧的好!风神送火,红红火火呀!来年肯定大丰收啊!”
如此不管哪一户家门前的稻草点着了,附近的人都会来一起喝彩,好像谁家说的越大声,福气在来年就越会降临在自家一样。等到火把稻草烧尽了,他们就收集一点灰烬撒进自家的农田里,大家一起讨个彩头。
锡镇的风俗习惯是,各乡镇每年只有年中十五和年初十五的庙会才会请戏班子唱戏。届时各乡里的男女老少都欢聚一堂,早上唱《武家坡》,男男女女为王宝钏揪心流泪;晚上就唱《三打白骨精》,精彩的武打戏看得乡民们津津有味,鼓掌叫好。
晚上夜幕刚至,那锣鼓喧鸣似是终于盼到了粉墨登场的机会,夸张的奏个不休,好像无论从多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好不热闹。
小辉黏着刚刷完碗坐在书桌前看书的姐姐,死乞白赖非要让姐姐带自己去,罗爱娣笑着问:“每次唱戏都只看《三打白骨精》,你都看了三年了还不腻啊!”
小辉嘟囔着:“我只能记得下孙悟空的台词,可是记不住猪八戒的台词,上次狗娃叔让我表演的时候我都出糗了!这次我非要去把所有人的台词都记下来!”
他说着蹦蹦跳跳围到姐姐点着烛火的桌前,打量她面前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抬起头天真地问:“姐姐你怎么看这么难的书呀?”
罗爱娣摸着他的头笑道:“对你来说当然难啦!你还没上小学呢。我当然看得懂啦。”
小辉嘟嘴赌气道:“姐姐的书我看不懂,可我看得懂《西游记》!”然后他又可怜巴巴得耷拉着两条黑黑的眉毛,双手合十恳求道:“姐姐!你就带我去看嘛!”
“好好好!一起去吧!”罗爱娣笑着放下书,拿上自己和小辉的外套一同出去了,“八月要入秋了,不要着凉!”
看完最后一幕,戏班子的演员都出来谢幕的时候,小辉和爱娣也心满意足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在小辉的印象里,从他记事起,姐姐就一直在空闲时会看一本老旧的书,书页被翻了太多遍,卷的像腾飞的薄翼,遍布折痕的书面则像海灌风蚀的岩刻上的古文一样有些辨析不出了。可是姐姐为何那么爱不释手呢?
“姐姐,你觉得《西游记》好看,还是你的书好看?”小辉好奇道。
爱娣笑了笑:“《西游记》好看,我的书也好看。”
“那本书到底说的是什么,比《西游记》还好看吗?”小辉问。
“那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苏联一个作家写的。”爱娣说。
“钢铁?姐姐,你想做铁匠啊?”小辉不可思议道,“苏联,苏联又是哪个村?”
罗爱娣哈哈大笑:“我才不是想做铁匠呢!苏联也不是一个小村庄!”她看着小辉水汪汪黑黝黝的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捏着他的小脸问道:“你那么喜欢看西游记,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孙悟空那么厉害,他不直接翻个跟头去把真经取回来,而要千里迢迢走路去呢?”
小辉呆呆的看着姐姐,小小的嘴巴张得浑圆,像是悬在下巴上的一个粉嘟嘟破了壳的荔枝,茫然地吐出一个:“啊?
罗爱娣笑而不语,那天姐姐脸上弯弯的笑眼一如那晚夜空里皎洁如钩的月亮,在她离开锡镇后,一直被小辉记了许多年,甚至越发在记忆的荡涤中变得明亮美丽。
小辉失魂道:“我不知道大城市有什么好,姐姐也好,狗娃叔也好,他们都一去不回。”小辉的表情让舒雪很是心疼,“钱就那么重要吗?明明只要姐姐在身边,我觉得就算再穷,吃再多苦,生活也是幸福的。”
舒雪开口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反而觉得你姐姐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拘束在小小的铜窑乡里。在九十年代的深山里,在大家都在为了简单的生计忙碌的时候,没有人把读书当成一回事。只有她热衷于读那些好书,灵魂就像被源源不断注入一涓活水,终有被知识填补到溢出来的时候,而这时她也勇敢的顺应了自己的内心,选择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小辉瞪大眼睛,眼睛里的信仰在动摇着闪着光。舒雪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大城市的五光十色吸引了她,而是她本就属于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小辉的眉毛一竖,脸上渐渐拢起愠色,他大声呵斥:“好!她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只有我适合在这狭隘的山沟沟里活到死!”
舒雪忙解释:“不是的小辉!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明被抛弃的是我!为什么要撇下我去追寻什么梦想,如果没想过要回来,为什么要给我承诺!”小辉吼完后掩面离开,舒雪欲言又止,只得愣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远去。
自打那以后,小辉便舒雪冷战了一段时间。学校里的工作倒是不算忙,舒雪也尝试主动找小辉和好,只是舒雪每次去找小辉时,要么他就不在家,要么他就远远看见舒雪后故意掉头走开,这让舒雪很是头疼。
又过了三五日,晚上舒雪正在招待所里挑灯夜战备课本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用小石子砸窗子,舒雪疑惑的探窗询问:“谁啊?”通过月光看见大门外有个身形小小的人影,她心想难道是小辉?于是惊喜的推门而出。
“哎哟,你可算是……”舒雪后半句还没说完,猛地认出来者居然是凤菲,吓得她赶紧捂住嘴巴,慌忙朝着四周查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了,才悄声道:“你怎么来了?”
凤菲头发凌乱,两条大辫子松松垮垮像作旧的抹布一样耷拉在她肩膀上,还有枯叶粘在上面很是狼狈,右手手上还拎着个白酒瓶子。她着急的比划道:我有证据了!
舒雪赶紧拉了她再次打量门外两侧小路有没有人影,正要拉着凤菲进自己屋里详谈时,凤菲别扭的挣脱,解释道:我不能久留!刘志东让我帮他去打酒,只给了我十分钟!
凤菲的家里离招待所有足足两里远,想必一定是抄了近道跑的又急又快才搞得自己这么狼狈。
舒雪点点头,轻声说:“你确定这次拿到的是我们上次说的那些吗?”
凤菲点头如捣蒜:我全录下来了!他今天喝醉了来的,所以说了很多很话,足以证明他长期虐待我侵犯我的事实!
舒雪忙说:“你快点交给我,然后赶紧把酒拿回家,别让他起疑!”
凤菲点头去摸自己的荷包,却发现空荡荡的,她大惊失色,赶紧放下酒瓶子把身上的荷包都摸了个遍,她慌张地看着舒雪,手语都打不利索了,着急的只能发出“啊——”的声音,舒雪立刻反应过来:“录音笔被你跑丢了?”
凤菲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停往自己身后的小林子里张望,手懊恼的握成两个拳在空中挥动,舒雪赶紧按住她,低声安抚道:“你先别哭!赶紧先回去,我帮你去找找!”
凤菲拎上酒瓶子点点头,转身之际舒雪拉住她,再一次叮嘱道:“回去后一定要冷静!别慌,有我在!”凤菲眼神里满满的托付之意,再次重重的点头,旋即飞速离开。
夜半时分,林中有一女子拿着手电,孤身一人的耐心查看着脚下的每一丛草皮。头顶上星罗棋布着双目好似幽火浮动的夜禽,纵横交错的树枝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哑啼叫,犹如鬼魅一样诡异地隐匿在夜色里。
舒雪一直低着头,找了有半个小时了,脖子有些发僵,眼神也开始模糊起来。她吃痛的抬起脖子,闭上眼睛下意识用手指揉捏了一下。
当她缓缓睁开眼睛时,无意中在远处的灌木丛间瞥见一个人影,她汗毛直立,吓得赶紧关掉手电伏下身子,扒开挡在身前的树枝小心的观察,发现此人在远处自言自语了什么,好像是个人。而他刚刚好像被舒雪惊动,正在往她这边移动。
这下怎么办呢?舒雪两个眼珠子发怵的乱颤。
首先,凤菲的录音笔还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如果不快点找到,明天天亮被砍柴的村民发现了,交给那些村干部就麻烦了。
其次,眼下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如果是坏人,可能自己会有危险;如果是村民,自己要怎么解释大半夜不睡觉来跑到小林子来呢?此时此刻,舒雪倒真希望自己碰见的是孤魂野鬼,这样就不用想破脑袋找借口了。
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只能等天亮了想办法了。舒雪猫着腰,蹑手蹑脚的打算逃走,但是没了照明,舒雪只是稍微动了一寸就被树枝和灌木钩到衣服,动弹不得。
耳朵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气急败坏的撇断了树枝,干脆啥也不管了,咬着牙猛地起身挣断了树枝,撒腿就跑。
身后果然传来那个人大声叫喊:“哎!你是谁啊!给我站住!”说着便来追逐舒雪。没成想刚跑了没多远,舒雪就突然踩上什么东西崴了脚,摔了个狗啃泥。身后的人见势赶紧扑上来压制住舒雪,嘴里骂道:“跑,跑什么呀!你个小贼!”舒雪挣扎着往后一看:诶?这不是小辉吗?
“舒……是你?”小辉一脸震惊。
“赶紧起开啊!你想坐断我的肋骨啊!”舒雪吃痛的推开小辉,小辉也愣愣的看着她,把她扶起来坐好,疑惑道:“你大半夜在树林里干啥呢?”
他看着舒雪摔倒的地方孤零零趴着一只手电,立刻了然于胸:“你是踩到自己的手电崴了脚吧?”小辉偷笑着:“真的笨!”
舒雪恼怒的冲他脑袋上来了一下,大骂:“笑个屁啊!那你大晚上来树林里干嘛啊!扮鬼啊?”
小辉一本正经道:“我是看到凤菲姐姐刚刚进来了,才来找她的。然后我进来了没找到她,就找到你了呗。不对,纠正一下,是捉住你了!”小辉笑的更加肆无忌惮了,舒雪嫌弃的骂了一句“去你的!”
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彼此,也就顾不得计较之前的怨气了,两人转眼冰释前嫌。
幸好今天晚上碰见的是小辉,真要是别的村民,舒雪可真是对现在的情况百口莫辩了。正好有他在,舒雪就请他一起和自己找录音笔。
“录音笔?是不是这个玩意儿?”小辉说着从自己裤兜里拿出一个小物件来,舒雪仔细一看,顿时惊喜过望:“被你找到了?”
小辉解释道:“刚刚在我脚下踩到的,我就捡起来了。”
“什么?你踩了一脚?”舒雪赶紧检查了一下,按了几下开机键,居然没有反应。
不会是被踩坏了吧?舒雪急的汗水都出来了,小辉在旁边看了看录音笔又看了看她,一头雾水。
狂按了好几下,录音笔灰暗的屏幕终于亮起了绿光,显示出一条新的未命名录音。
幸好证据还在,舒雪点开最大音量键,按了播放键把录音笔凑在耳边凝神屏气的听着,小辉疑惑道:“你到底在干嘛呢?”舒雪不耐烦的对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小辉也就识相的安静了,并凑上耳朵到舒雪的另一侧聆听着。
录音里的虽然声音很细微,但刘志东的声音很明显就能被认出来,在大吼大骂着:“臭丫头,开个门磨磨蹭蹭的!”确认了录音文件和笔都没有坏,舒雪松了一口气。
而小辉开突然反应剧烈起来:“这不是刘支书的声音吗?你是不是拿了刘支书的东西啊?”
舒雪无语的白了一眼他,不作解释,就按了暂停,其实也是为了不让小辉听出刘志东和凤菲的事情。
见舒雪不说话,小辉突然一把从舒雪手中拿走录音笔,正气凛然的说:“我要把这个东西还给刘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