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学忠
舒雪生平从来没有过被威胁的经历,但是越是站在原地被这个老人端详,她心里越有种发毛的感觉。
小辉见舒雪神情有些害怕,于是横插到两人之间,一张黝黑幼稚的脸蛋像初生牛犊不识虎一样,凑近到学忠眼前来,巧妙的化解了学忠直勾勾盯着舒雪时,散发出的不依不饶的凶气。小辉笑嘻嘻的问:“学忠叔!您还没告诉我你啥时候回来的咧!”
学忠收敛起目光,盯着眼前这个呆头小子,板着脸有口音的淡淡回答:“前天。”
小辉见学忠接话,便整个身子扭进来霸占了两人的空间,把身后的舒雪挡了个严严实实,让学忠再也不能直直看着她。舒雪在小辉身后怯怯的低着头,都不敢抬头透过缝隙看一眼学忠。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叔,放心吧,您家的田,村里头的人都有在帮忙打理呢!”小辉依然笑眯眯,语气十分恭敬。
学忠听完也没有道谢,而是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看二人一眼。
待到他的身影慢悠悠的走了蛮远时,舒雪小声的问:“他从哪里回来啊?”
“牢里。”小辉的回答震惊了舒雪,他接着说:“学忠叔因为不小心捕杀了国家保护动物,被判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学忠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远处对着小辉骂骂咧咧:“日屋头的噢!王八羔子,再掀我老底,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
小辉听到吓破胆了,赶紧连连鞠躬作揖,大嚷着:“我错了学忠叔!再也不敢了!”学忠白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小辉对着舒雪默默的伸出三个手指头,意思是他被判了三年。
舒雪很是惊讶,此人转身离开走了也有近八米左右了,竟然耳朵还能好到听到两人在谈话。要么就是老当益壮,要么……舒雪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可能他的注意力,一直就因为太在意舒雪而始终敏锐着。
那么,自己不由自主的对学忠感到害怕,也是因为他在牢里沾染了戾气吧。舒雪这样宽慰自己,她还是觉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第一次就对自己表现出那么大的敌意,始终是想不通的。
“小辉,这个学忠叔是干嘛的?你们村是不是都很尊重他?”舒雪问。
小辉点点头:“不光我们村,其实,整个锡镇的人都挺尊重学忠叔的。”他将过去的往事对舒雪娓娓道来。
据说学忠叔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锡镇人。但是他到底姓什么,什么时候搬来的,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由于经历过艰难的年代,所以年轻的时候,他的性子非常刚烈勇猛。
锡镇七十年代的时候很乱,政策清算的时候逃来一拨残兵败将,躲进了深山上。锡镇的许多深山老林里有非常多的大型野生动物,每一个村寨几乎都被野猪野虎或者野熊扰乱过生活。
普通老百姓饱受其害,尚避之不及,但是这些亡命之徒有不少是战乱时候上过战场的,每天刀尖滚血过来的人,自然是不怕这些动物。所以那些个人人不敢踏足的禁地,成了唯一能包容他们的庇护所。
几年后风声过了,那些个人仗着自己的暴利凶狠竟在这一片混成了匪头子,抢完人往深山里一躲,普通老百姓害怕野兽,既不敢追也不敢捕。
学忠叔来铜窑乡不久,偶然在放牛的时候听同村的一个叫狗娃的吹牛,说铜窑乡里有乱匪,只问了一句:哪个山头?狗娃颤颤巍巍的指给他看时,学忠叔踩灭了烟草,提了提裤腰带,拿着一把镰刀就离开了。
傍晚时分迟迟不见学忠回来,狗娃好心帮他把黄牛带回他家牛栏里,渐渐有些担心学忠是不是被山里的野兽叼走吃了?于是就赶紧叫了村里的人手,纷纷支起火把一个个去寻。
到了他给学忠指的山头的山脚处,有人告诉狗娃说看到学忠安然无恙的坐在小路旁的老槐树底下抽烟,于是他赶紧朝学忠走去,刚想问你上哪儿去了,却借着靠近学忠的火光看清他身边的一切时,骤然吓破了胆。
学忠身边赫然是一具浑身淤血的尸体,血色的伤痕像花开在他身上一样密密麻麻,但是学忠身上身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他就那么无关痛痒的坐在尸体旁边抽烟。
狗娃吓得两脚打颤,学忠看着他,那对眯起的瞳仁就像嵌在核桃缝里一样,淡淡道:“这就是山头里当大王的。”说完把尸体从地上那么一拎,直接扛在肩上跟狗娃他们回了村。
村里男女老少听说学忠杀了山匪头子,纷纷赶来看,但是看到那尸体身上的伤痕,有的吓得当场吐了,更有小孩子啼哭尖叫不止,妇女们赶紧捂了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看这么骇人的一幕。
村里的老医生来到这具一看伤口,吓得摔在地上,众人赶紧扶他起来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看向人群外坐在竹凳子上抽烟的学忠,大惊失色地问:“你……你是用镰刀,把他一下一下砸死的?”
狗娃瞪大了眼睛,难怪刚刚他看学忠把尸体摔下来的时候,那人浑像个提线木偶,四肢和躯干都散架了似的。他看着一脸平静的学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老医生继续说:“这人的关节和骨头都被砸裂了……这下手也太狠了,完全把人当牲口杀啊!”村里的人听闻都觉得毛骨悚然,那人群里下意识的推推搡搡起来,大家都挪着小碎步怯怯的远离学忠。
看着胆小如鼠的人群,学忠缓缓起身,背对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哀号道:“娘!——孩儿终于给您报仇了!”然后头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人堆已有反应快的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便说:“原来山匪头子是学忠的杀母仇人!”
“这么大的仇恨,谁看到仇人不想杀啊!”
“活该!杀了别人老母的人就该死啊!”
越来越多的人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转眼间大家就都对学忠虐杀山匪这件事释然了,并且都为他愤愤不平。唯有狗娃仔细观察了伏在地上哀嚎的学忠,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没有一滴眼泪……
“狗娃叔跟我说,他当时快吓尿了。”小辉绘声绘色道。
“等等!你刚才说,学忠叔并没有哭?你不觉得很可怕吗,这说明学忠叔可能真的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啊!”舒雪尖锐指出问题,而小辉只是哈哈一笑,说:“狗娃叔讲故事的时候就是容易夸大其词,明明没有的事情他也会说有,村里人都不屑他这一点。”
舒雪的心底里还是隐隐觉得惊悚,于是试探道:“狗娃叔现在住哪里呢?”
小辉说:“出去打工去了,也有十多年了。”
九十年代确实是打工热潮,乡里只要有能力赚钱的人都愿意出去吃这个苦。舒雪酝酿了一下,开口道:“是跟你姐姐同一批出去打工的人吗?”
小辉原本的笑容突然定格,眼睛里慢慢揉起一层阴郁。他像是突然被这话戳中了软肋一样不愿再看舒雪一眼,就这样沉默了几十秒,他哽咽道:“不是。”
舒雪自知此时不便多问,只是友善的跟小辉搭肩,就这么静静地各走各的路,都不说话了。
走了一会儿后,小辉似是下定决心了一样深呼吸一口,温柔问舒雪:“凤菲姐姐告诉你的,对吧。”
他别过脸来看着舒雪时,舒雪发现他红红的眼眶,倔强的抽了抽鼻子,看得出眼底已经泛光了,他却努力靠深呼吸克制着,就是不让热泪滚下来。
舒雪心疼的看着他,微微点头。小辉笑着:“我从来不跟别的人提起姐姐,从小到大我只跟凤菲姐姐说过。因为我只想跟我最信任的人说我的心事。”
舒雪连忙解释:“对不起!你不要怪凤菲对我说了,是我自己好奇多问……”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小辉莞尔:“你误会了陆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怪你怪凤菲姐姐,我是想说……”
小辉拉着她的手,诚恳道:“我想说,从今以后,你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了!”
舒雪呆呆的看着小辉,笑逐颜开道:“小辉?你”
“从今往后,我可以叫你舒雪姐姐吗?”
小辉话音刚落,舒雪已用拥抱回应。
行至蓄水亭边,二人坐下歇脚,喝下冰凉甘甜的山泉水,瞬间荡平了心中的杂念与包袱。舒雪笑道:“八月已是入秋的月份啦,山泉水可不要再贪喝了,当心喝多了可会寒了内脏哦!”小辉笑舒雪爱动不动就一本正经的教育别人,突然又想起早上舒雪对他说的话,于是笑着问:“舒雪姐姐,你早上说了什么来着?是不是说了有人欺负凤菲姐姐啊?”
舒雪愣了,思索了片刻,心想着现在还没到告诉小辉的时机吧。对于凤菲来说,小辉算得上她唯一的朋友,如果小辉得知她的遭遇,不知道会以什么态度去对待?她故意咧着嘴笑着:“没什么。小辉再跟我说说你的姐姐吧?”她歪着脑袋,捏着眉心,似是在努力思考,然后茅塞顿开道:“是不是叫做罗爱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