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多言朝暮情深,有意会远道来客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北雁,麻衣未退,深秋的长天朔漠荒芜,入眼一城缟素。
匆忙闯入镇远侯顾蔚帐中,却和那个红甲白马横扫边城混乱的少年对视。“回来啦。”少年笑道,像是那日陪兄长送自己回乡治丧的顾蔚将军那一笑,恍若隔世。
顾澜冰推了推手边纸包——镇远营不成文的规矩,上战场前将心中意留予所爱之人,若未归,生者代其转交。
还有,为国捐躯者,烈火一把,点燃大曌旗帜,骨灰一半留在边疆,一半回到故乡。
时至今日,北雁。
顾澜冰站在城门上,那一年深秋血色的火光里有他最后的气息,手中清霜渗出些许寒凉。风沙入眼,清泪一点。
远远的,有人疾驰自灰白色的帐营靠近。
“公子近来可好?贺兰将军可叨念几次了。”
“是叨念我这个人还是叨念我的首级?”
“公子真会开玩笑。”
“贺兰将军遣阁下来竟是有何贵干?”
“捎书一封,公子可知,贺兰将军有些不平之意。”
“哦?说来听听?”
“听说如今的安西府是当年的西域王府,可有此事?”
“有。”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西北本是顾家的天下……”
“不可能,天下是苍生的,为国守边不过是对家国的忠诚;其次,我与董煦的恩怨,与碎叶何干?”
帐中,苏茯苓解散宋晚烟的惊鹄髻,松松地挽成慵妆髻。“每天都有人在凤清耳边叨念节度使大人,凤清虽不发作,但也厌烦了。”
说罢,转身拿起一只琉璃灯,点上红烛,灯侧映出一行小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茯苓姐姐你去哪?”
“出去检查一下篝火。”
“我陪你。”宋晚烟抓起佩剑起身。
月色清辉,天宇低阔。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八月风起,野禽孤鸣。
“你披风呢?”苏茯苓看了身边的宋晚烟一眼。
“忘带出来了。”
“过来,”苏茯苓把手中琉璃球塞给宋晚烟,亮红的烟火点燃星眸,“披好,八月就要转凉了,你还不习惯这里。”说着,理了理秘色披风的上领,“告诉我,孤身第一次走过那片风蚀过的赤霞色土地时,是什么感觉?”
“寂寞。”宋晚烟抱着琉璃灯,与苏茯苓对视,星辰合契,“这是那一年书院里魂牵梦绕的盛景,某一刻,依旧是人间值得。”
“长安苏氏的千金明珠选择大漠,碾碎了多少爱慕的春梦,是骄傲。”
晨起微凉。
战鼓声齐,充斥着震慑和坚决。
“气势挺足,可别把外面的吓跑了。”
“安如卿?”和宋晚烟在城门上看镇远营操练的苏茯苓轻轻皱了皱眉,自语道,“他来干什么?”
“茯苓。”少年抬起头,没有说话,眼里却仿佛在呼唤。
“如卿。”顾澜冰红甲未卸,鲜红的披风在晨风中跳动。
“哟,还知道来迎。”安如卿手握横刀,别过脸去,眼角余光却在顾澜冰的笑意里闪动。
“可是什么风把咱们安公子吹来了?”顾澜冰上前一手搭上安如卿肩胛。
“别闹了,”安如卿推开顾澜冰,“那支转道恺城的西洋商队因为一些问题打算重回北雁。”
“我知道,书信已经到我手里了。”
“……”
“安将军可不是让你来执行任务的,你想见茯苓姐姐很久了吧?我不在你不方便,我在你更不方便,给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安如卿赌气转身,却遇见她神色清傲,云鬓上插着一只缠枝牡丹雕花木梳,着十祥锦曲裾。
“晚烟,&39;金风玉露一相逢&39;,咱别打扰。”
“滚。”安如卿星目一瞪,看向苏茯苓时又沉默下去。
北雁城地处天山北麓古丝路要道上的一片绿洲,伊犁河在不远处向西流去,冬春季有微雪,不说水草丰美,至少还有青翠愿意葳蕤,还有牛羊代代生长。
“虽说边塞苦寒,但这里的瓜果是最甜的,葡萄美酒在千年前的盛唐已入诗篇,驼铃远远飘来,总是倍感欣慰。”顾澜冰看着那条被称作“丝绸之路”的古道延伸的方向,眼里有光。
有人走近。
顾澜冰转身而笑,“是殿下啊,殿下如果不舒服,比如水土不服,一定要说。”
“我唯一不习惯的是你。”
两人对视沉默,在各自熟悉的眼神里变得陌生。
燕然界。
很多人都认为燕然界有些误解,以为就是汉将窦宪逐敌勒功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条边界线而已,借个前人故典罢了。
那位贺兰将军早已将军队扎在燕然界内。
骏马傲立,少年的余光留了一线在那片碍眼的帐营。
身后的将士们披坚执锐,余晖染上炫目变幻的鲜红,如同戈壁用万年沉淀的色调。
“凤清,”温朝夕紧一步上前,在顾澜冰身边停下,古丝路延伸在夕阳归落的方向,“十五日期限将过,你打算怎么办?”
“他已越过燕然界,出兵,封狼居胥。”
“你有把握吗?”
“轻骑夜攻,速战速决。”顾澜冰沉默片刻,“只是,好像我还是判断不了对方虚实。”
顾澜冰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和眉眼间噙起笑意,“曾经有人和我说,&39;北方有草原狼,西北有沙漠狼,雪域有高原狼,他们勇敢,智慧,勤劳,团结,无论从外面来这里的路途多荒凉多胆战心惊,他们用血肉守护的这片土地,灯火安宁。”翻身下马,迎上瀚海深处而来洒落一地驼铃的商队。
“好久不见。”顾澜冰欠身行礼,夕阳红甲,身影清瘦。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对方亦还礼,“二载不见,出落得越发挺拔了。”
“天色不早了,进城吧。”
骆驼慢慢走过去,松软的沙地不留痕迹。
“这位姑娘,倒像是临安宋家那位小姐的品格。”
宋晚烟抿唇而笑,“正是在下。”
“眼拙了,眼拙了。令尊,令兄可好。”
“兄长外出远游 家中,家中尚好。”
“可惜此次未打算去江南,不得拜访了。那年姑娘选的丝绸,拙荆爱不释手,还有江南杏花烟雨,让我们那里的人艳羡不已。”
宋晚烟淡淡一笑,“当人们用西方那座古老的水城赞颂我的江南时,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的江南会成为那座城的另一个美誉。”
顾澜冰和温朝夕对视一眼,随后顾澜冰带宋晚烟和商队入城,温朝夕带其他人留在城外。
北雁城。
一如既往的安静从容,篝火帐灯不改热烈。
星河天悬。
笔尖即将触及手中孔明灯,一如那年灵隐寺佛前上香,许下的,是人间值得。
鸣镝如雁,划破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