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旧账一笔算清,传远信横遇不测
北雁之战结束。
已是两年前隆冬的某一日。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白雪落满灞桥,远远便可望见这支铁甲光寒,稳重肃穆的队伍。为首的少年红甲白马,异常显眼。
入长安城后,众人才看到,少年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正持剑抚着一只雕花木盒。
一路走来满眼的飞雪,如深秋火光下染成血红的落叶,在马蹄下铺排开来。恍若突然敛回神魄,少年眼睫闪动了几下,抖落点点霜雪,天赐银妆,将少年的面容勾勒得更加立体且清俊,眉目间又添了些许沧桑的意味。
他们很多人手中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盒子包袱,那是镇远营不成文的规矩。
战马的每一步都极为庄重 ,静默的长安城,如同被定格在千年时光洪流的某一刻——此刻。
再次踏上这条路,绿柳葱茏的灞桥早蝉疏落。
不知当不当说,终究是被儿女情长点燃了心火,不见渭城早行客,莫名的些许失望。
北雁城城门。
顾澜冰抱着琵琶坐在城墙上,只有一段《兰陵王入阵曲》在朔漠回响,身边便是战旗猎猎。
“沿古丝路自长安从军出塞怀古
凿空西域窗,满目朔漠慌。
风尘入酒泉,驼铃满河廊。
请辞汉明月,远赴胡骄阳。
边曲杂琵琶,千载共悠扬。”
“有事吗?”顾澜冰停下,回头道。
“公子,有位姑娘自称您的故人,想见您。”
“姑娘家的?我向来不近女色。”顾澜冰笑得自然而浅淡,落寞的星眸中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喜悦。
“是吗?”未见其人,先闻其清脆戏谑的嗓音,“那你见不见?”
“见。”顾澜冰转过身,某一刻雪山朔漠长天作景,画中人犹抱琵琶,银刃红甲,“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
“你说过镇远营是沙漠狼。”宋晚烟缓缓走上城墙,红绸束上发髻,&39;着乌金朱砂流云箭袖袍,迎上顾澜冰再抑制不住惊喜的眼神,似柔似威,似露似敛。
“晚烟。”顾澜冰含笑道,不由自主握紧手中琵琶。
“公子就不问问人家姑娘想吃什么?”
“拿着。”本想给个台阶,哪知顾澜冰一点都不领情,只是头也不回地将琵琶递过去。
“呃,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宋晚烟绕过两人,坐上方才顾澜冰坐的地方,战旗正好投下一片阴影。
“边疆炎寒,条件艰苦。”
“要是富贵温柔乡那我还不来了不来了,只许你出将入相,不许我建功立业?”
“晚烟下来吧,这里热。”
“日暮云沙古战场。”西北边陲的小城,没有半分繁华,古丝路已沉寂多年,正待天际风云再起 。
“将军出行,'不须飞盖护戎装'。”
“如今守西北的是安西节度使,这一次是殿下历练,我保护殿下”顾澜冰轻轻摇着素白水墨绫绢扇,“还有就是,碎叶将领是当年北雁之战的那位,我还有点震慑作用,”顾澜冰笑了笑,“不过生而为人,总要装装傻,他们不说,我就不知道。”
“'魏武雅量非常,然床头捉刀人乃真英雄’?别动。”宋晚烟上前抓住顾澜冰手腕,“《一剪梅 少年游》青墨无心惊海棠,年少回廊,一叶新桑。寻香本意却无香。无意飞觞,半恼疏狂。 红杏斜阳照曲江,水天渺茫,心处何方?似芭蕉夜雨河塘 词句千行,两处彷徨。落款呢?”
“挚友,柳清洛。”顾澜冰收起折扇,“是所谓‘入淮清洛渐漫漫’,也是所谓 '人间有味是清欢’。”
长安,曲江。
大唐芙蓉园红灯照亮半边天幕,与大明宫平分月夜。
水光潋滟。
柳清洛递过一把素绢折扇,“今年曲江宴没有我,让你失望了。”
“你不劝勉劝勉下次再来?”
“怎么了你,说话。”
夏日永昼,慵慵懒懒,人事稀少,漏声远渺。
顾澜冰回头看了一眼,还没问出口,什么东西已经掠过他,窜进宋晚烟怀里。
“大姑娘不好了,”小白狐嘤嘤地说,“有小贼翻了你的衣物包裹。”
“在客栈吗?”顾澜冰凑上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白狐。
“嗯?”小白狐从宋晚烟手臂间伸出头,琥珀色的大眼珠子像是泛着阳光的琉璃球,她后退一蹬,箭一般窜上顾澜冰肩膀。
“什么?追丢了?还不快去找!挖沙三尺也得给我找!”
“找什么呢?”咆哮方落,门口的宋晚烟插了一句,刹那,楼上楼下,房里房外的目光集中过来。身边顾澜冰的玄青金纹交领长袍更衬得小白狐洁白如缎。
众人脸色唰的一白,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片刻,纷纷架起弓箭——顾澜冰好歹也是出了名的多管闲事,当年未授名就掌权的时候硬生生地碎叶吐谷浑沙匪一起剿了,连他老爹镇远侯顾蔚看到可能都得感概自己被算计了也死得值。
“连你姑奶奶的东西都敢动。”宋晚烟提着长风剑走上前。
“老子还是你祖爷……”颈下长剑闪动寒光,江湖中人都知道,尘荷侠女锦瑟并不那么讲武德。
“滚开。”
“小美人口气不小,老子可不怜香惜玉。”这五大三粗的家伙真的挥拳过来,宋晚烟利落侧身躲开,不承想扑空的一拳,被顾澜冰单手接下。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过肩摔放倒,同时落地的还有那把常佩的短刀。
“好久不见,想是当年没送你们一起上黄泉路,听说我回来迫不及待了?”顾澜冰信手一抛,横刀出鞘。
宋晚烟和顾澜冰对视了一眼,转身箭步上前跃起,借桌案一力翻越栏杆,落在二楼廊上。顾澜冰紧随其后,左扫一脚右挥一拳转身一刀捅出不致命的贯穿伤,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将企图靠近宋晚烟的通通掀翻在地——当然,这里面充满了一度压抑的愤懑。
……
“你,你……”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横七竖八躺着趴着枕着在桌椅间,狼狈地看着顾澜冰,巴不得跳起来把他大卸八块,却满身血都不知道伤哪了,被一刀一个准刀刀不捅要害搞麻木了。
顾澜冰眉头微蹙,一向不带负面感情色彩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任凭趴肩上的小白狐尾尖在脸上扫动。
楼上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嚎叫,吓得小白狐从顾澜冰肩上滚进怀里。
顾澜冰走上楼,插在楼梯口的是一把乌黑的斧子,旁边坐着一个束发圆脸大汉,一圈胡子如涂墨,正抱着膝盖哼哼。地上拖着一条一头缠在栏杆上的龙须钩。
“大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顾澜冰走上前捏了捏大汉的膝盖,“应该没事。”
“我才没见过你呢。”那大汉一惊一缩。
“是吗?”顾澜冰佯装抓起其衣领。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这才对。”顾澜冰满意一笑,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骄傲,松开手,拿起龙须钩翻越栏杆走出客栈。
“小美人知道吗?在这里只有这些是不够的,至少还得件狐皮大衣。”
“姑奶奶首饰盒里的暗器没废了你?”
他扯开外衣,露出铁甲,“那些小玩意罢了,要知道老子当年在北雁城里烧杀抢掠无所不为,镇远将军他儿子都怵我七分……”
“你说谁怵你了?”顾澜冰坐上窗棂。惊得那人从榻上跳起,转而提起斧子朝窗棂劈去,揣在怀中的步摇发簪散落一地。
顾澜冰侧身躲开,一脚踹在他肩上,“在我北雁城烧杀抢掠你很骄傲是吧?”又抓起他衣领将其整个人扔在门边,长刀短刀一把插在肩下一把落在腿上,“你自己说说你干的那些事我能让你死几次。”犀利冷冽的眼神仿佛带着一丝可透骨的寒凉。
“晚烟你先带小白狐下去,告诉掌柜的清点损失。”僵持片刻,顾澜冰语气缓和道,又拎起斧子走到栏杆边,“你们几个,上来!”
“你,你把我大哥怎么了?”楼梯口那个一瘸一拐上前。
“坐实入室抢劫罢了。”
……
“凤清,宋家大姑娘呢?”
“跟茯苓姐姐走了。”
“啧,我们凤清也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一天。”
自从来到北雁,柳临曦和顾澜冰的关系变得微妙,似乎除了顾澜冰本人,没人关注太子殿下,想靠近顾澜冰,又感觉顾澜冰在疏远。
“顾澜冰你想干什么?”
“坐实他渎职的罪名。”
“你……”
“我知道,镇远营里不只有镇远营,神影阁就是锦衣卫的存在。”
“锦衣卫可防,东厂防不胜防。”
“那殿下的意思是?”
“你好自为之。”
……
“你们两个,让开。”顾澜冰朝对面两人使了个眼色。
“啊?怎么了?”看着顾澜冰抑制不住的笑意,两人回过头。
一射开外的宋晚烟抱着小白狐,霁色袿衣,惊鹄髻。
“将门虎女变天庭仙女,还真有一套。”顾澜冰笑着摇摇头。
“我夫人要有此等不让须眉的气魄,也会来找我的。”
“等她跟你杀上战场一刀一个准你就该后悔了。”顾澜冰刀横膝上,半靠在生死战友温朝夕身上。那一年星河下篝火前,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他。
“公子平易近人,大有鲁将吴起遗风。”
“大人过奖。”顾澜冰笑着起身,虽是不速之客,但也来得正好。
就在起身刹那,晚风里的篝火安静下来,只偶尔听得一两声柴木爆裂的脆响。
“夫人闺名可是何弄影?”宋晚烟上前行了一礼道。
“姑娘找我?”
“借一步说话,请。”
“大人也请借一步说话。”顾澜冰含笑让开道,同时不易察觉地扫视众人一圈。
“夫人是否有个妹妹名何浣,于蜀地走失?”
“正是,姑娘可是有舍妹音信?”
宋晚烟点了点头,“据其本人所言,自蜀地失散后流落多处,至长安结识禁军将领宋琥之女宋萋,随宋萋往临安,现居临安宋家。”宋晚烟递上书信。
“有劳姑娘了。”
何弄影刚接过书信的同时,宋晚烟抓住何弄影肩膀将她推向一边,上前握住身后持刀人的手腕。
“你干什么?”宋晚烟认出这是顾澜冰安插在城中侦查情况的士兵寇良。
“大姑娘你别拦我,这种作细留着祸害!”
“你先冷静,”宋晚烟尽量缓和语调,“别冲动,代价太重。”手中力度加大,两人都有点颤抖,刀光在宋晚烟眼前摇晃。
尖刀落地。
宋晚烟也缓缓松开手,“夫人先出去吧,我安抚他一下。”
“好了,”宋晚烟走出去看了一圈回来,“想哭就先哭一场再说,你好像知道很多。”
“公子的人也该管管。”安西节度使董煦掀开帐帘,身后的顾澜冰径直走了进来,迎上的却又是宋晚烟抬首处的玉眸清冷。
“镇远营,现今也是大人的了,在下不过随殿下出来历练。”
“行,日后我自己处理。时候不早了,顾公子不送一步?”
“镇远营里大人的人多着,不缺我一个。”
“这是,彻底撕破脸啦?”宋晚烟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顾澜冰只是咬了咬牙握了握拳,而后轻叹一声。
“公子,我……”
“别说你了,我都想一刀捅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