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酒无好酒(十三)
十一月二十六,咏帝寿辰,长生节。
天才一擦黑,皇城之中的灯火映亮半边夜空,尤其是宴会所在的横舟园,被布置的温馨又堂皇,虽然是在室外,但周围净是炭盆和暖炉,热火朝天的,丝毫也不让人觉得冷。
通常咏帝的宫宴也是家宴,在座所有都是自家人,今年也不例外。
水边暖阁中,咏帝笑吟吟地在首位坐着,与他同坐的是盛装打扮的毛贵妃,同样是一脸不浓不淡的喜色。
太子的生母,皇后董氏早年间病逝后,后宫中稳居头一位的始终就是毛贵妃。
虽然咏帝没有再封后,但所有人都明白,毛贵妃早已成了后宫之主,而皇后的位置,恐怕在咏帝的有生之年会一直空缺下去。
另外五名嫔妃坐在两人的下首位,皇子公主们则零散地坐在水榭里,除了六皇子齐蔚。
自从十五年前,七岁的齐蔚在这一天吵着要父皇抱,就真的被咏帝抱进暖阁之后,往后的每一年长生节,他的位置都在暖阁里,令众兄弟姐妹颇为嫉妒,暗自腹诽“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这对母子,究竟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没人能说清楚,总之,不要惹就对了。
横舟园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说给咏帝的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咏帝那边则是赏赐不断,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池水中已然结了冰,冰面上倒映出彩绸彩纸扎的五彩宫灯,咏帝眼睛瞥过去,只觉得朦胧且炫目,有种别样的美。
他被皇子们轮番敬酒,俨然已经有些晕了。
忽然,眼前出现无数橘黄光点,那些光点自前方宫殿后缓缓浮起,竟像是布满整个皇城,连成了璀璨星河。
咏帝放下酒杯,轻轻将身旁的毛贵妃拥在怀里,低头看到她娇艳脸上的幸福笑容,也看到她杏眸倒映出那些橘光,仿佛揉碎的星辰。
“这又是哪个的鬼主意?”咏帝转头问太监总管袁勤。
袁勤弓着腰,望了不远处水榭中的齐烨一眼,笑道:“回陛下,是太子和乾王殿下一起张罗的。”
齐蔚正托着腮在看那些仙人灯,想象着崇珣在自己身边,两人一起仰望苍穹中的阑珊灯火,那时的崇珣一定很好看,琥珀色的眸子被千万盏灯火照得晶亮剔透……
一听袁勤的话,齐蔚不干了:“虽然东西是三皇兄张罗的,可这主意可是崇珣出的!”
“啊……是!”袁勤连忙躬身致歉。
“珣公子?”咏帝有些意外。
“是啊!”齐蔚正襟危坐,神色中隐约有些不平,被毛贵妃瞪了一眼这才收敛。
听到动静的齐烨走过来,无奈地看了齐蔚一眼,向咏帝解释道:“父皇,儿臣们想不到什么法子孝敬父皇开心,刚好珣公子提起这仙人灯,儿臣觉着有趣,便也想在宫宴在放一次。”
“哦?怎么个有趣法?”咏帝似乎颇感兴趣。
“那仙人灯中留有字条,写着风调雨顺、日进斗金之类的字,待灯油燃尽后会落入城中各个角落,百姓拾到便能看到字条上的祝愿,届时百姓们将更加拥戴父皇。”
微许的惊奇过后,咏帝对崇珣表示赞许,并且赐下银两布匹,让齐蔚稍晚时一起带回公子府去,齐蔚这才满意地呲了呲牙。
有他在,崇珣自然并不缺这些赏赐下来的财物,他只不过是想替崇珣求一个肯定。
他的小心思总能被乾王一眼看穿,他便遂了弟弟的愿,免得这家伙没时没晌的瞎闹腾。
等齐蔚替崇珣谢过赏赐,齐烨掏出一个十分精巧的小锦盒双手呈到咏帝桌上。
“父皇,这是儿臣为您挑选的寿礼,祝父皇万寿无疆,皇位永固!”
咏帝一脸慈爱地点点头,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块圆形玉璧,上面绘着栩栩如生的江山图,甚是满意。
远处的皇子公主们多少都有相互攀比的心思,纷纷抻着脖子看,有看到的神情立刻就黯然下去。
乾王拿出的寿礼,贵重不说,重要的是其中的寓意,再看自己的,简直可怜。
“皇儿有心了。”
咏帝合上盖子,转向旁边的齐蔚:“六皇子,给朕准备什么寿礼了?”
“呃——”齐蔚有些扭捏地动了动身体。
咏帝看他有些尴尬,还以为他没有准备,倒也没恼,可下一刻,却发现他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卷书画。
他嘻嘻笑道:“父皇,儿臣给您写了一幅寿联。”
满座皆惊。
六殿下?写寿联?
写?
谁不知道六殿下从小就是混日子的祖宗?
谁要是能接连两天看到他在读书,那一定是见了鬼了,如果不是毛贵妃时常拿棍子盯着,他可能连拿笔都学不会。
“你?写寿联?”
咏帝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同时还侧头看了毛贵妃一眼,见她也是一脸惊异的神情,看来是不知情的。
“嗯……”齐蔚一眼驳回周围人质疑的目光,有些局促地挠了挠下巴,“就是说吧……儿臣练了一整天,差点就把公子府仓库里的纸都败光了。”
咏帝伸手比了比:“哦?拿来给朕看看!”
袁勤刚忙上前接过寿联,又招来一个小太监,一人一幅,同时在咏帝面前展开。
那是很普通的一幅寿联,缀着烫金花纹的红纸上落着黑墨,字很普通,寿联的内容也很普通,可咏帝见了之后,却惊喜交加,兴冲冲叫所有子女过暖阁里来一同欣赏。
随着那字呈现在众人面前,齐蔚居然露出一点罕见的羞涩神情。
太子从旁冷笑:“哼哼,六皇弟这字,倒是规矩多了,只不过作为皇子,还是寒碜。”
咏帝瞥他一眼,指着其中一个字:“我六皇儿的字,果然有大将之风。”
所有人都笑起来,太子面色一紧,也跟着强笑两声,就好像刚刚出言不逊的不是他。
那是一个“松柏万年青”的“松”字,横竖撇捺每一笔都嚣张跋扈的好似在舞蹈,跟其他字的字形格格不入。
崇珣当时说这样写不好看,但齐蔚坚持说:“松”就要像雪松一样,傲骨铮铮,遗世独立。
崇珣拗不过,就随他了。
毛贵妃掩着唇,杏眼弯起:“这真是我蔚儿写的字?”
“当然了,母妃不信?不信可以去问珣公子,他手把手教我的!”
“珣公子?”
毛贵妃惊讶,别说是他,就连咏帝也从寿联中把目光□□,看向齐蔚。
在场所有人都是同一个念头:奇了,居然有人能教得六殿下写字?从前要他在书桌前坐上一刻钟,都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齐蔚得意:“父皇,写这几个字可比在敌营里杀个七进七出难多了!”
满脸都写着:夸我!
咏帝宠溺地摇摇头,心里却觉察出几分怪异。
“你能静下心读书写字,这很好。”他说,“是珣公子的功劳。”
“嗯……差不多吧!”齐蔚当然不能说他是如何赖着崇珣,硬让他手把手教的,他避重就轻,“他教得耐心,儿臣学得快!”
“爱学?”
“爱学!”
咏帝再次发出一阵大笑:“行,不是说公子府的纸都被你写光了吗?回头朕给你拨一些上好的宣纸,不写完不准出府。”
“啊——”齐蔚一声哀叫。
都知道咏帝不过是说笑的,众人便哄笑着各自回座位。
仙人灯随风四散,星芒点点仿佛要融入璀璨天幕之中,倏然间余火熄灭,轻盈的纸灯便飘向繁杂尘世。
众人欣赏着这最后的盛景,忽然,齐蔚脸色骤然一沉。
就在某簇灯火坠落的一刹那,他捕捉到不远处偏殿屋脊上有一点亮光一闪而逝。
属于兵器的冷光,而非暖晕的灯光!
齐蔚“腾”地一下站起来,与此同时,淬着寒芒的利箭撕开黑夜,染上横舟园的香风,直射向辉光琳琅的暖阁。
“父皇小心!”齐蔚的反应只在一瞬间。
他掀起面前檀木果盘,“刷”地一下挡在咏帝面前,精准无误把流星一样的箭矢给拦下。
各色果品划着弧线,泼落在池塘里,在冰面上到处乱滚。
“笃”的一声,箭头从果盘底部穿出,离咏帝的面门不到半尺距离。
他清明的眼珠腾起两道烈焰,继而清楚看到了箭头上篆刻的腊梅图案。
“护驾!刺客在偏殿屋顶!”
齐蔚朝远处的侍卫咆哮一声,立刻就有如狼似虎的一队侍卫持着刀戟朝偏殿奔去,满脸都是肃杀之气。
他手里没可用兵器,便抄起一根半人高的黄铜灯座,用身体挡住咏帝和毛贵妃,凛凛身躯顶天立地一般,仿佛天将下凡悍然不可犯。
横舟园内乱成一团,平时斯文体面的皇子公主们有的躲在宫人身后瑟瑟发抖,有的则寻到自认为安全的廊柱后躲藏起来,一时间,池边各个水榭当中就只剩下乾王和太子还镇定着。
两人本就坐的不远,此刻正站在一处,一同看向偏殿方向,关注着侍卫缉拿刺客的情况。
太子建议道:“父皇,先回寝殿吧?”
乾王也说:“六皇弟,赶快护送父皇和贵妃回寝殿!”
咏帝目光森冷地把目光投向偏殿屋顶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沉吟片刻,转身捏了捏毛贵妃满是细汗的柔荑:“你带她们先回去。”
他指的是另外几位嫔妃。
毛贵妃脸色惨白,却依旧识大体,她叮嘱了一句“陛下小心”,便带着闲杂人等退下了。
很快,整个横舟园里除了护驾的侍卫,就只剩下齐蔚,乾王和太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咏帝的眉目愈发沉凝。
终于,一行侍卫小跑着回来,为首的侍卫头领满面惶恐。
他单膝跪地,不敢看咏帝的脸色:“启禀陛下,刺客找到了。”
“带来!”咏帝的声音中满是压抑的暴怒。
那侍卫心头乱颤,讷讷的答:“刺客……自尽了,就在偏殿,死状极惨……”
他不敢继续说下去。
太子和乾王面面相觑,乾王连忙开口解围:“父皇还是不要看了,免得污了您的眼,您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就交给儿臣们来办,可好?”
咏帝目光垂落在那侍卫的头顶,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良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问齐蔚:“齐蔚,今日护驾有功,想要什么封赏?”
平时说到封赏的时候,齐蔚都会乐得跳起来,今天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兀自摆弄着手里的箭矢,怔怔出神。
咏帝似乎觉察出诧异,转向他,只见他的脸正隐没在黑暗里,眸光微明,健壮的影子被暖阁里的灯火拉得老长。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支箭,咏帝立刻就意识到齐蔚的异常跟这支箭有关。
他走过去:“皇儿?有什么发现?”
齐蔚的手心有些冒汗,便随意在屁股上抹了一把,将那支箭递给咏帝。
“父皇,崇珣入城那天,伤他的箭跟这支一模一样。”他指了指箭头上刻着的腊梅图案,“崇珣说,这腊梅,是青血盟的独有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