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酒无好酒(十四)
长生节,暮国各地整夜解除宵禁,从大的州府到小的县乡,争相对咏帝表忠心,将长生节办得隆而重之已经成了一个习俗,百姓可以在城中随意游玩。
据公子府下人说,锦池巷不远处便有一个集市。
齐蔚走后,崇珣在丁啸月的撺掇下,准备趁着节日看看暮国的热闹。
今夜天气晴朗,皓月初升时,苍空中的明星便不时自黑色天幕后跳出,星辰明灭不定,显得异常清亮。
主仆二人吃过晚饭便步行出门,转过一条巷子来到十字街,顿时一片流光溢彩的灯火映入眼帘。
造型各异的花灯林立在街市两边,映红了夜空,也照亮了闲逛的人们。
一个挨一个的小摊上摆的尽是些花哨物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相伴游玩,均是一脸笑意盎然。
见了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崇珣的眉心渐渐疏朗开,想到若是此时齐蔚在,一定又要把摊子上的东西给自己买个遍,接着又会颠儿颠儿地炫耀一番。
看出他心情不错,丁啸月不禁咧嘴一笑,心说自己今天这事办的漂亮!
其实他们几名侍卫很少见到崇珣愉快的样子,丁啸月在安州城这些天见到的崇珣的笑容,比之前认识他的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现在的殿下,明显比从前更像个人,正常人。
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二殿下的变化跟暮国六皇子脱不开关系。
可偏偏……是那么一个奇葩货色!
丁啸月心情复杂。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一个米糕的摊子时,一股喷香带着熨帖的热气钻进人的鼻子里。
崇珣看了一眼,是自己没吃过的东西,就觉得有些稀奇。
就听排队的百姓相互招呼:“二郎,你也来买刘老爹的米糕啊?”
被叫做二郎的短衣男子跑过来,排在那人身后,笑的脸上开花:“是啊,刘老爹岁数越来越大了,这米糕一年可吃不成几回,今后是越来越难了!”
崇珣侧头,正看见软滑白嫩,上头还缀着果仁的的香米糕被装进油纸包里买走,难得被勾起馋虫:“啸月,去买几块,咱们也尝尝。”
米糕出锅慢,队伍排出老长,丁啸月便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墙根:“那成,公子您在那边等小人,避风。”
丝丝夜风钻入衣领,略感寒凉,周遭弥漫着米糕的香浓,茶摊的清新,甚至还有沁人心脾的脂粉香。
崇珣身子单薄,在街角被风一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呆立久了感觉有些寒意,他便悠闲地往旁边的一排小摊走去。
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小摊上的货物,眼神从那些女子日常所用之物上一一滑过,他在一张没有客人的摊位前驻足,逐个拿起上面的东西把玩起来。
摊主见是位衣着华丽的公子,赶忙起身,崇珣冲他微微一笑,目光停在一根木雕的凤头钗上。
木簪看起来虽然只是普通木头雕刻的,可雕工非常精致。
簪头是一只鸾凤,姿态优雅地张开羽翼展翅飞舞,凤颈回曲似在引领身后百鸟盘旋飞向天际,两根最盛的长羽环绕住整个木簪直达簪尾,浑然天成。
崇珣盯了片刻,刚想去拿,却被另外一只大手抢了先。
“多少钱?”那人问摊主。
崇珣一愣,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转头一看,没料到自己竟然在街边偶遇了那位刑部侍郎陈长义,在他身旁还跟着一位朴素温和的妇人。
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崇珣猜,那应该是他的夫人。
“陈大人。”崇珣礼貌招呼。
陈长义愣了下,这才发现旁边锦衣华服的公子居然是自己认得的。
他冷冷一笑:“哦,原来是珣公子。”
崇珣微微颔首:“幸会。”
陈长义瞥他一眼,问:“今日珣公子怎么没跟在六殿下身边?”
接着,他左右看看,片刻间恍然大悟:“对了,今日六殿下该是进宫赴宴了,怎么珣公子没跟着?”
虽然他的口气让崇珣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温润地笑着回答:“陛下家宴,我一个外人去做什么?”
“外人?”陈长义哼笑,“珣公子说这话可就过谦了……”
身后,陈夫人拉了拉他的衣襟,陈长义就不再说了。
敏锐如崇珣立刻就察觉到话中别有深意,他压住心头的疑惑,微微探头看向身子半掩在丈夫身后的陈夫人,笑道:“这位是尊夫人?”
陈长义非但没有大大方方介绍,反而将妻子往身后藏了藏,皱眉答道:“是,内子吴氏。”
崇珣一愣,总感觉陈长义似乎对自己有些厌恶,但这不会是他想暗杀自己的理由,否则不会表现出来。
他感觉,他讨厌自己,只是因为他与齐蔚不和,而自己又跟齐蔚亲近。
这反倒让他放心了,他并不是幕后主使。
不过,被他一刺激,崇珣骨子里的倔脾气上来了,陈长义明显不想让他跟陈夫人多说话,他偏要说。
当陈长义不存在似的,崇珣隔着他冲陈夫人拱了拱手:“陈夫人,这厢有礼了。”
事已至此,陈长义若是再不让陈夫人出面回话,那可就过于失礼了。
陈夫人从丈夫身后款款走出来,行了个蹲身礼:“见过珣公子。”
陈长义不耐烦地侧过身,做出个打算离开的姿势:“珣公子,就此别过,还得陪夫人去前面走走。”
正在这时,丁啸月回来了,远远地唤了一声“公子”。
过来见到生人,还显得有些惊诧。
“公子……”
他怀里抱着热腾腾的米糕,感觉崇珣的神色有些奇怪。
一阵甜香斥入鼻端,崇珣心中一动,指了指边上的茶棚:“陈大人,刚刚下人买了几块米糕,想必陈夫人也爱吃,来一起坐下尝尝?”
“不必了!”陈长义断然拒绝,“内子爱吃,我稍后自会买给她。”
“卖完了,收摊喽——”像是应和陈长义的话一样,米糕摊子那边发出一声悠长的吆喝。
陈长义眼皮直抽,在崇珣笑盈盈的目光注视下,牵起陈夫人的手:“咱们下回再吃。”
崇珣失笑:“陈大人,我这米糕有毒吗?”
见陈长义不说话,又揶揄道:“放心吧,下人刚买的,还没经我手,没毒。”
话说到这份上,陈长义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小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子买来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就是。”
“我不喜欢甜食,就是听说这东西稀罕,所以图个新鲜,想不到啸月买了这么多,反正吃不完,不如一起分享?”
陈长义看了一眼妻子,见她稍稍有些失望的样子,不太忍心,终于点了头。
崇珣可不想在外头继续吹冷风,所以没真的进那家茶棚,而是就近挑了街角处的一间茶楼,要了雅间。
雅间里炭火烧的很旺,崇珣搓了搓被冷风吹得冰白的脸,端着茶水并没有喝,而是擎在鼻子底下吸温热的水汽。
吩咐店家将那米糕细细地切块装碟,摆在陈夫人面前,剩下的包的好好的,都送给了陈夫人。
屋内寂静得近乎诡异,让人十分不自在,等崇珣冰凉的身体稍稍缓过来,才揉了下发红的鼻尖,冲陈长义一笑:“安州城的冬天可真难熬。”
“还好。”陈长义随口答道。
“陈大人今天休沐?”
“晚上不用去衙门。”
“长生节夜晚不宵禁,不用巡察吗?”
“巡察之事自有衙门和城防司,遇重大案子才会报给刑部。”
“彩绫庄的案子,可有进展了?”
本来崇珣也就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澹台青做的事,想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想不到陈长义却打量他一眼,冷声说:“这似乎不该是珣公子操心的事。”
陈夫人手中拈着半块米糕,在桌下轻轻推了他一下。
这反倒激起了陈长义的逆反心,他终于憋不住了,耿直道:“珣公子,你跟六殿下的关系闹得整个安州城都知道,但查案不是儿戏,安州官场也不是任你们游乐的地方,望你能知轻重。”
关系?
崇珣一愣,从对面陈夫人微微泛红的面颊上看出了点东西,又转向一旁的丁啸月,见他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心中倏然明了。
早先想着,齐蔚整天同进同出,有些风言风语也正常,但通过陈长义的态度,情况似乎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的脸冷下来,垂眼看茶杯里的嫩叶浮浮沉沉。
透过氤氲的水汽,对面的陈长义忽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这样貌,不得不承认,的确如谪仙临凡。
良久,崇珣抬眼。
窗外的五彩灯火晃在他半侧光洁面颊上,非但看不出一丝暖意,反而显得光怪陆离。
他盯着陈长义,仿佛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完成了一次刀丨兵相接。
“陈大人,你说,我跟六殿下,什么关系?”
浓重的威慑让陈长义心头居然有些发虚,可仍理直气壮地盯着他,冷笑:“珣公子自个儿不嫌寒碜,还要旁人说给你听?”
崇珣按住想要开口理论的丁啸月,淡声道:“你说,我听着。”
“若是抛去质子身份不论,珣公子你和那些青楼的小倌儿有什么分别?”
话一出,崇珣琥珀色眼瞳猛地一缩,又慢慢恢复正常,自然地露出一丝惶惑来。
陈长义愤愤拨开陈夫人来拉自己衣袖的手,一拍桌:“怎么?他做得,我还说不得了?我这话还是客气的!堂堂一国皇子,甘愿做个下贱男宠,简直丢人现眼,辱没祖宗!”
“男宠?”崇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面目温和,丝毫没被陈长义激怒,“我图什么?”
“图在暮国活的安逸,图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图鞍前马后高人一等!”
崇珣认真地看着陈长义,似乎在仔细思索,半晌才摇头:“不,你说的都不对,这些我都不图。”
陈长义没料到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愣了愣,一肚子恶语卡在喉咙里,最后只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图什么?”
明显底气弱了许多。
崇珣笑起来,脑海里刹那间掠过那副乌黑发亮的眉眼,缓缓吐出一个字:“人。”
“人?”陈长义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显得更为不屑,“那样的人,有什么可图?还不是名利二字?他若不是暮国六皇子殿下,你还图吗?”
崇珣的目光移向一脸紧张的陈夫人,不答反问:“那尊夫人当年图你什么?图你暴躁冲动,听风是雨,还是一穷二白?”
陈长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却因此安静下来,顺着崇珣的目光,看见自己夫人为难中带着几分担忧的面孔。
他有点内疚,正要带夫人从这令人厌恶的地方离开,却听崇珣又说:“陈大人,外头传言未必全真,我的确意属六殿下,当然,假如六殿下无意的话,我不会死缠烂打,更别说委身做什么男宠。”
陈长义目露惊讶,连起身都忘了。
一旁的丁啸月干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殿下在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意属暮国六皇子了?明明就是六皇子对他死缠烂打吧!
那个六皇子齐蔚,每天跟野狗闻见肉骨头似的,围着殿下转来转去,殿下干嘛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这还有天理吗?
崇珣淡然微笑:“这些话,我连六殿下都没挑明过,希望陈大人能为在下保守秘密。”
说这些时,他下颌微微抬高,整齐的眉峰挑着,目光镇定从容,语速不急不缓,压根看不出任何作伪。
陈长义想想那些流言,再看看眼前相貌堂堂、气度斐然的珣公子,也确实觉得荒谬。
他吞了一口口水,反倒过意不去了。
“珣公子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觉得陈大人是个耿直的人,不想被你误会。”崇珣一笑,“我只身来到安州城,见过的人不算多,陈大人是最坦率,最不畏权势的一个,我很是钦佩,所以想冒昧攀些交情,不料将军竟然对我误会如此之深,让人难过。”
说罢,眼底光芒一暗,有些丧气。
“啊……”陈长义有些局促地晃了晃肩膀,重新坐定:“倒也并非如此,珣公子身份特殊,在下一个小官,可不敢高攀。”
崇珣露出惨笑,点头:“知道了,罢了。”
“不是,不是公子想的那样。”见误会更深,陈长义有点急,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陈夫人见状,轻轻碰了丈夫一下,柔声道:“公子,刚上秋那会儿家中自酿了几坛桂花酿,这几天便要启封了,若是公子不嫌弃,改日我给公子送两坛过去。”
崇珣眼睛一亮,十分高兴:“我最喜欢喝花酿,多谢陈夫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长义和丁啸月瞪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觉得相当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