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酒无好酒(三)
山顶是密密匝匝的常青松,周围常年萦绕着香火味,灵隐寺埋于这片茂密松林间,僧人的诵经声和翅角的铜铎脆响萦绕在林中,一瞬仿佛就已百年。
齐蔚和崇珣到了灵隐寺后,两人在知客僧的引领下穿过几间佛殿绕到后院,在一道拱门前停下。
知客僧行佛礼:“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就送到这里,祈福一事,入内自有其他僧人引领,施主请便。”
齐蔚随意点点头,崇珣却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道谢,两人呈鲜明对比。
走进拱门,穿过笔直的亭廊,进到一个更加宽阔的院落,面前出现了一条几丈高的汉白玉石阶,一座气势巍峨的三层楼阁就建在石阶顶上。
崇珣有些拿不准:“这是……佛寺?”
“有人愿意掏银子修,前院的那些是百姓用的,这一间该是专门招待贵客的。”齐蔚嗤笑,“佛爷也是待价而沽,你以为呢?”
崇珣低斥:“别胡说,小心惹怒了佛爷。”
齐蔚立刻神色一正,他不怕惹怒佛爷,他怕惹怒眼前的宝贝。
毕竟珣宝贝是特意来跟佛爷祈福的,不好太泼冷水。
两人说着,就见从汉白玉阶上小跑下来一位年轻僧人,到两人跟前行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好。”
他容颜明丽,唇红齿白的,很是不俗。
齐蔚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紧接着在崇珣的一瞥之下收回目光。
就看看,怎么了?
崇珣没看见他似的,跟僧人还了礼,淡淡说道:“小师父,我是来为家人祈福的。”
“施主可要给家人立个长生位?”
“……”
演戏而已,不用了吧?
齐蔚却从旁怂恿:“立一个吧?也算是尽孝了。”
尽孝?
崇珣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
僧人笑了笑:“这般,两位偏殿请。”
偏殿朱红大门敞开,大殿中烟雾缭绕,金黄色的供台上高矮不一地摆着几十个长生位,再往上是一尊巨大的佛像,慈眉善目,睥睨众生。
崇珣是头一回做这事,好在那僧人办事周道,每一步都悉心地教了。
只不过,刻在长生牌位后的壬国勉帝名字是真的,生辰八字却是假的,莫说崇珣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将它们留在别国。
齐蔚就在一旁看着崇珣木偶一样一步步按着僧人的指引完成了简单仪式,觉得很可乐。
原来珣宝贝也有不懂的东西?
那一本正经的谨慎虔诚小模样,真是少见的可爱!
长生牌位立好后,僧人转向在一旁看热闹的齐蔚:“施主也要祈福吗?”
“我?”齐蔚顿了顿,走上前将崇珣从蒲团上拉起来,冲僧人一笑,“好,祈福,但不立牌位!”
僧人会意:“施主请跟我来。”
说罢,引着齐蔚到了角落的一张桌子边,为他准备笔墨纸砚。
崇珣下意识想要跟上,却被他抬手止住:“哎!别过来,不给看啊!”
崇珣轻笑着嘀咕了句:“德行。”
真的就不上前,远远看着齐蔚提笔,低头认真在一张红色纸条上写字。
齐蔚的神情很复杂,又高兴又纠结似的,好在昨天得了崇珣的真传,总算不太顺利地写出了几个字,交给那僧人。
僧人跟齐蔚说了几句,就将刚刚写好的红色字条塞进一个小锦囊,封好了双手递给齐蔚。
齐蔚乐颠颠跑过来,将他锦囊塞进崇珣手里:“喏,给你的!不许打开,那和尚说打开就不灵了!”
“写了什么?”崇珣实在好奇。
齐蔚摸了摸鼻子,答:“祝珣公子长命百岁!”
一看就是假的。
崇珣已经摸透了,每当齐蔚说假话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而且目光会向左下方稍偏。
他也不揭穿,笑盈盈道了声谢,塞进腰间。
年轻僧人低眉敛目,耳根却已经红了,按惯例挽留道:“两位施主,中午就在寺中用些斋饭吧?贫僧带两位去禅房稍坐。”
齐蔚“好”字还没出口,袖子便被崇珣拉了拉:“回去吧。”
齐蔚诧异:“还是歇歇再走吧?”
崇珣摇头,样子果决,他转向僧人,掏出一袋银子塞进他手里:“有劳小师父了,斋饭就不用了,给贵寺添些香油钱。”
“哎?”齐蔚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崇珣就已经向寺门方向走了。
时近正午,下山路上走得比来时轻松,不知不觉便到了那间茶棚,老摊主仍是刚刚的委顿模样,缩在火炉旁烤火。
这次竟是没有醒来。
齐蔚的目光高高从马上落下,看到那老人竟然睡过去了,不由得笑了一下,问崇珣:“喝碗热水暖暖?”
崇珣也朝那边扫了一眼,笑道:“算了吧,别打扰老人家了,车里炭盆还足,不冷。”
继续赶路。
午后暖暖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连一路聒噪的齐蔚都闭上了嘴,一时间,只剩下黑风怪身上的一串銮铃“叮当”作响。
冬日的山林美景慢悠悠从崇珣眼中划过,他定定望着车外,突然叫住车夫:“停一下。”
马车应声停下。
骑着马快要睡着的齐蔚精神起来,问:“怎么了?”
崇珣扁了扁嘴,语带矜持:“饿了,胃口不太舒服。”
“啊……”
齐蔚一看日头,竟然已经过了饭食,最近崇珣的身体有所好转,没从前那么娇贵了,而且两人整日窝在府里,一日三餐应时应晌的,他几乎都快忘了崇珣的胃疾。
想到他发病时苍白的样子,齐蔚急了:“那咱们赶紧快点回城!”
崇珣朝身后的山路看了一眼:“先前那茶水摊子,好像有笼屉来着,该是有吃食,要不我们转回去?”
“转回去又得小半个时辰……”齐蔚皱起眉,前后看看,思量过后才道,“不如我回去买吃的给你带回来,黑风怪脚程快!”
崇珣想了想,点头赞同:“也好,那我们在路边等你。”
临走前,齐蔚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让他注意周围的动静,然后策马上山。
车夫是邢双的得力手下,应付三五个宵小完全不在话下,所以齐蔚放心的去。
一阵肃杀的山风掠过山头,带着夹着初冬的雪片从车窗扑进车厢,崇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抬手放下车帘。
他缓缓合上眼,闭目养神,呼吸却渐渐沉了起来。
旁边的林中起了巨浪般的松涛,马车停在山路上,孤零零的。
车夫警惕着周围,或许是出于武人的本能,他感觉到似乎有危险正在临近。
“公子,好像有动静……”车夫单手扶住车沿,在车辙和车厢的夹缝间摸出一柄雪亮长刀。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发出一声怪响,像是哨声,接着便是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车厢中的崇珣猛地张开眼,听到车夫大喊一声:“什么人!”
接着,马车一晃,车夫跳下车沿,朝那人影奔跑的方向追去。
很快,周围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风贯山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车外,脚步声快速传来,忽的一下,车帘被掀开。
崇珣微微扬头,就见车外是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蒙面人。
其中一人探手一抓,拉着崇珣的衣领便将他拽下车,崇珣脚步踉跄地下了车,差点扭到脚,又被强行拉起,推到车厢边站稳。
那黑衣人一扬眉,眼底显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刀一抬便架上了崇珣的脖子,呵斥道:“打劫!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崇珣抿紧唇,眉眼间隐有怒气浮现,冷冰冰说了句:“没有。”
黑衣人回头对同伴说:“哥,他说没有……阿嚏——”
另外一人正巡视周围,听到喷嚏声翻了个显而易见的白眼,目光扫过崇珣的脸,沉了沉,最后落到车厢内。
他反手提刀,大步走过去翻找起来。
翻找的动作相当粗暴,然而,车厢里就那么大地方,车座底下都翻遍了,最后连炭盆都整个被掀出车外,烧成几截的银骨炭和着碳灰飞得到处都是,崇珣被呛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冰凉干燥的风刀子似的刮着鼻尖和脸颊,崇珣吸了吸鼻子,沉沉道:“说了没有,上山拜佛,没带值钱的东西。”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那个被叫“哥”的用眼神示意:“搜他的身。”
“哥,这暖裘不错,能换不少钱!”
“扒了!”
崇珣:“……”
纯白暖裘被扯开扣子,崇珣被翻了个个儿按在车厢上,被人拽着后衣领硬把暖裘扒了下去。
体温像是一下子降至冰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由得咬牙暗骂。
接着,后脖颈上传来锋锐的凉意,被贴住的地方本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那是刀子。
“钱,拿出来!”
崇珣被冻得气息都不稳了,吐着白气说:“刚刚在山上,都捐香火了。”
两名黑衣人再次对视,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那人将刀锋缓缓下移,移到崇珣的后背上,用刀尖顶住:“再给你次机会。”
“真的……真的没……”崇珣快冷到牙齿打颤,嘴唇也开始变得苍白。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那是车夫回来了。
见到马车这边的情景,他登时从头顶凉到后脚跟。
他像恶虎一样冲过来,一头撞在崇珣背后那人身上,跟他一同滚倒在雪地上。
崇珣顿时感觉后背一凉一疼,冻到麻木的皮肤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回手一摸,摸到一手赤红的血。
“……”
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