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酒无好酒(二)
接下来几天,齐蔚为给父皇送什么寿礼而大伤脑筋。
最终,崇珣提议齐蔚给咏帝送一幅亲笔写的寿联,可齐蔚那两下狗爬字,哪写得出寿联?而且,他也没那个耐心去练。
后来,崇珣自告奋勇要教他写字,齐蔚立刻就精神了。
安远将军那双能将六尺银枪舞出震天雷霆的坚实手臂突然软得提不起笔,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像是要散架,非讹着珣公子手把手教才行。
崇珣表面上信了他的邪,真就耐心地教了一整天。
两人头凑着头,手覆着手,直到月上中天,也不知写废了多少纸墨,总算写出一幅像样的字来。
齐蔚举着这辈子写出的最好的一幅字,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可对于这幅字能不能做寿礼,他还真是心里没底。
“光送这个就行?”
“当然。”
“太简单了吧?”
“不简单,你花了整整一天呢。”
“礼不薄?”
“能把不擅长的事用心做到极致,是最贵重的心意,陛下想必相当高兴。”
齐蔚被说服了,确实,三皇兄他们写这点东西也就喘口气的工夫,可对自己来说,相当于数九寒天里光着膀子攻下一座城池。
这样一想,倒感觉自己的字还真有点特别的武人风骨。
“哎?你看这一笔,铁钩银划似的,还有这笔,傲骨铮铮,简直力透纸背啊……”
似乎忘了眼前人才是自己的老师,齐蔚揽着崇珣的肩膀臭显摆,却发现他情绪不高。
他连忙把字丢在桌上,把他的身体扳向自己:“崇珣?累了?”
崇珣摇头,垂着眼睛不看他。
齐蔚追着他的眼睛,他就转向另外的地方,就是不看他。
气的齐蔚双手“啪”地捧住他的脸,强迫他微微仰起头看自己。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不老实的手指还暗搓搓向梨涡惯常出现的位置探了探。
嗯,整张脸脸是软的,梨涡也是软的,嘴巴……
双颊受到挤压,两片薄唇微微嘟起,被灯光照的异常细嫩,竟然看起来让人……咳咳,看起来也很软!
齐蔚,你不对劲!
崇珣拿下他的手,淡淡道:“没事,触景生情而已。”
“触什么景生什么情啊?哎?你倒是说清楚啊!”
见崇珣恹恹地要去沐浴,齐蔚连忙拦住他。
在他齐蔚的目力范围内,怎么可以让崇珣心情不佳地走掉?
崇珣被他缠的“没法子”,只好说:“后天就是我父皇的寿诞,我们壬国人丁不旺,国都就只剩下我皇兄一人,也不知……”
说着说着,声音哽着说不下去了。
“呃?”齐蔚瞥了一眼桌上的字,头大,这还真是他没法子解决的事。
“怎么不早说呢?派人送回去些特产也好!”他的心都快跟着崇珣的心一起碎掉了,轻轻将他垂下来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宽慰道,“别难过,明年我一定替你想着!”
崇珣神色黯淡地垂着头,良久,突然说:“我父皇平日礼佛,每年寿诞前都会祭天,今年我不在……”
“啊,那我们……”
崇珣轻声打断他,稍稍垂下眼帘,朦胧的灯光下,那模样柔和得低眉顺眼的:“听说安州城西郊有一间灵隐寺很灵,我想后天去为我父皇祈福,只是不知陛下许不许我独自出城,所以……”
“父皇从没说过不让你出城!”齐蔚赶紧说,“嗨,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不妨事,不是还有我呢?只要我陪着你,那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崇珣感激地看向他,脸上挂上安心的微笑,看得齐蔚人都要当场随着暖橘灯光一起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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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还没完全亮,齐蔚就爬起来张罗马车。
等崇珣起身时,大门外马车的帘子已经换上了棉的,座垫都换上了软的,炭盆里的炭也烧的旺旺的,就等着珣公子一起出发。
崇珣跨出门槛,眼皮直抽。
只见黑风怪威武地昂高脖子,同样威武的六殿下骑在马背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黑的,黑到让人不敢逼视。
齐蔚看看崇珣一身胜雪的白衣和外头罩的雪裘斗篷,又低头打量自己,一哂。
好像黑白无常。
不过,也算是一对儿!
他顿时乐了,大手一挥:“扶公子上车!”
车夫还是上次那位邢双的手下,闻言溜溜儿地把崇珣扶上车。
崇珣才坐定,就看到邢双不知从哪冒出来,朝齐蔚一抱拳:“六殿下,安全起见,还是让末将跟您一起吧?”
崇珣面色就是一紧,不动声色看向齐蔚,放在大腿上的纤细五指渐渐收拢。
齐蔚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神情:“也成啊,路远……”
还没说完,就被崇珣截住话头。
“为什么要三个人一同出行?”语气中带着少许的不满,而且好像……撒娇?
另外两人均是一愣。
“呃……”
齐蔚看向崇珣时,却见他把窗帘给重重放下了,马车里再无声息。
又生什么气?
车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邢双似有所悟。
好家伙!
“六殿下以一敌百,想来也用不上末将什么,忽然想起还有其他事,末将就不陪殿下去了。”
他嘿嘿一笑,朝车窗挤眉弄眼地跟齐蔚暗示。
愣了片刻,直男癌患者齐蔚还是没明白。
关于六殿下和壬国质子的事,安州城都快传出小话本了。
邢双负责公子府外围警戒,所以他不清楚,和外界传言的截然相反,珣公子并不是雌伏在六殿下羽翼下的玩物,他们连每次身体接触都得靠齐蔚的厚脸皮。
一墙之隔,正如邢双和世人不知道公子府内的情况,齐蔚自然也不知道外人是如何评价崇珣的。
趋炎附势,卖身求安,堂堂一国皇子为贪图一时安逸,以姿色魅惑六殿下,行尽苟且之事,简直不知廉耻!
这壬国质子的地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初入国都时,没有接风宴,也没有一位朝臣见过此人,就好像寻常人家纳妾一样,悄么声地把人送到宫中面圣,估计就连进宫都是例行公事。
齐蔚不明白,崇珣却是明白的,他猜得到。
如今齐蔚突然不在城中闹腾了,整天窝在他府里,哪能不惹人非议呢?
谣言就好似洪水,一旦开了闸,只会越传越广,越传越难听。
不过,他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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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寺是一间不大的寺庙,在西郊迟楚山山顶,原本罕有人问津。
早年间开始盛传,有佛光从天而降,好巧不巧就将迟楚山顶的小庙给笼罩其间,从那之后,善男信女便多了起来,每到初一十五,香客络绎不绝,至于到底灵验不灵验,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反正,香客多了,帮忙修路搭桥的也多了,甚至有贵人在山中专门开辟了一条直通灵隐寺的路,也算是功德一件。
马车缓缓行驶在去往灵隐寺的山路上,路上空无一人。
此时非年非节,又是冬季,极少有百姓会去庙里上香,路上偶有樵夫猎户行走,见到黑风怪和马车,不由得侧目过来,无不被齐蔚轩昂的外表所震撼。
车帘半敞的车厢内,崇珣微微挑起唇角,打量着打马走在斜前方的齐蔚。
这人平时虽没个正形,但正经起来时的确能端的起架子来。
他头发乌黑发硬,不服帖,倒是相当张扬跋扈,麦色的侧颊棱角分明,脊背刚健的线条流畅地收到窄腰间,看起来十分有力,整个人坐在马上,笔挺得像一杆红缨。
这样外表优秀的儿子,就算性格邋遢了点,也能格外得到咏帝喜欢,近乎溺爱。
崇珣转开眼,目光挪向远方,有些空洞。
前些天下了一场雪,山中人烟稀少,积雪尚未化尽,远处残山剩水,疏梅清江,竟然被崇珣看出一种难言的凄婉来。
他无声叹了口气,这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茶棚。
空荡荡的茶棚立在山路旁,看着有几分突兀,其实不然。
北方山中常有山民在山路旁搭棚子,夏卖凉茶,冬卖热水,既方便赶路人,又能补贴些家用,其实摊主家一般就在不远处,一点也不麻烦。
茶棚里有两张简陋的桌子,边缘处一个大炉灶,一侧灶坑上坐着一个大笼屉,里面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另外一侧则坐着一壶热水,正在咕嘟咕嘟地响。
袅袅的水蒸气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家正坐在炉边的矮凳上烤火,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双手抄在一起,似乎是在打盹。
听到有马车声,老人一下子从矮凳上弹起来,回头一看,赶忙从桌上的一摞碗里拿出一个,兑上一碗温热的水,朝齐蔚迎上去。
“这位公子,天冷,喝碗热水暖暖肚子再赶路吧!”
齐蔚停下马,顺手接过水碗,倒是对热情的茶棚摊主习以为常。
他没喝,而是稳稳滑下马背,将水碗顺着马车车窗递给崇珣,之后就堵在小小的窗口撑着下巴看他。
崇珣小口小口地抿着,不着急,也不看他。
齐蔚也不催,就喜滋滋地看他喝。
那老摊主见状,连忙又倒来两碗,给齐蔚和车夫一人递上一碗,相当有眼色。
齐蔚一碗水一口气见了底,崇珣也总算喝完了。
付过钱,齐蔚道了声谢,继续上马赶路。
等马车消失在道路转角处后,老摊主微弓的脊背缓缓直起,良久才捧着碗回去放到空竹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