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彩绫庄(十二)
马车在官道上徐徐前行,天空飘起零星轻雪。
车夫拿鞭子的手都不稳了,感觉车厢里突然迸发出惊人的热度,后背像是要被烫熟了。
里面说什么他没听清楚,六殿下最后一声怒喝却是十分真切。
六殿下总是狂傲不羁的样子,骂人时也带着几分匪气,从没见他这样正儿八经发火。
可真吓人!
崇珣被齐蔚一吼,便真的住了口,反正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他的眼神下意识垂向地面,面对齐蔚前所未见的怒火,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应对。
齐蔚忍着喷薄欲出的怒火,落回膝盖上的拳头握得青白。
崇珣相信,今天说出这些话的如果不是自己,那么这只比铁还硬的拳头落点就不是他的膝盖,而是自己的脸。
他懂得如何将齐蔚对自己的情愫给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过去,知道怎样利用他对自己的愧疚而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学会了用自身的柔弱外表让他心软,底线一再降低……
可他的确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齐蔚对他很特别,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也因此想到要利用这一点,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次恐怕是碰触到他的底线了。
方才仔细思索之下,崇珣觉得那人戴着鬼面具冒险来见自己,应该不是真的要杀自己,整件事必有隐情,可是他为什么遮遮掩掩的不说清楚?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没有站在自己的对立面,那自己应该继续掩护他。
这样一想,他就故意把祸水引到乾王身上,虽说他本就不信乾王在这件事上是完全清白的。
没有证据,不代表不可以靠臆测,何况这些臆测有理有据,否则齐蔚也不会气成这样子。
崇珣垂着眸子一语不发,齐蔚胸口起起伏伏,扬眉瞬目地盯了他一会儿,冲车外吼了声:“停车!”
马车戛然止住,齐蔚一掀车帘跳下车,把车帘甩得高高的,赌气似的。
车帘飘忽着落下,将那高大身影隔绝在视野之外,待车帘严丝合缝地遮蔽住整个车门时,崇珣心里一空。
外面,黑风怪马鞍上的銮铃相互碰撞几下,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仿佛疾风骤雨。
他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身子绵软地倚在车厢上,盯着地上的狐裘,良久也没挪开目光,喉口间弥漫的苦涩怎么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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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怪一路狂奔,顺着官道奔回城中。
直到差点撞到城门守卫,齐蔚才回过神。
那守卫刚要喝骂,一看来人,快要蹦出嗓子眼的话霍地一收,由于用力过猛,差点把舌头给吃下去。
齐蔚对那守卫说了声抱歉,也不管他瞠目结舌连连告罪,拨转马头看向来路。
他这才注意到,天不知什么时候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下雪了。
这是咏历二十七年的头一场雪。
雪片纷纷扬扬从天空洒下,柳絮般随风飘荡,带着点点凉意扑打在脸上,转瞬便化开。
齐蔚对这些一无所觉,他在城门前,顶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伫立片刻,可入眼处空无一人,只看到官道连着远山苍茫一片。
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没事,还有车夫在呢!那车夫是邢双手下,功夫不错,应该不会有事!
于是他转身离开。
他眉骨压得极低,浓重的眉眼显出几分凌厉来。
心头一路纠结,最终在一条岔路前,放弃前往皇宫的那一条,转上了去往乾王府的路。
他对自己说——
和父皇告状算什么本事,肯定会让他瞧不起!
把人亲自看住了,自己搞清楚一切才是真男人!
崇珣,你给我等着!我非把真相揪出来给你看!
等他快马加鞭赶到达乾王府时,地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银沙,街上行人大多回家去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一进门,就看到庭院当中几名小厮正陪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在玩雪,欢快的不行,于是,齐蔚拧成疙瘩的眉头也不自觉放开。
小公子一回头,见到齐蔚,顿时大笑着扑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六皇叔”。
小家伙沾得满身都是雪,加上红嫩嫩的脸蛋,活像是个蘸了一圈糖霜的糯米团子。
齐蔚帮他掸了掸兔绒帽子上的雪,问:“贝儿,你父王呢?”
“父王在后院待客。”
“帮皇叔去找他,就说皇叔有事想见他。”
“父王吩咐了,来的是贵客,任何人不得打搅。”
贝儿说的一本正经的,齐蔚忍不住捏住他的鼻子:“什么贵客?比皇叔我还贵?”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齐蔚的大手,贝儿气哼哼回答:“不知道,没见过!”
“男的女的?”齐蔚随口问。
“不知道,没见过!”贝儿又说了一次。
齐蔚没办法,觉得硬闯进去也不成,只好等着。
贝儿晃起他结实的胳膊:“六皇叔,陪贝儿一起玩雪吧?”
“行啊!”齐蔚想着反正现在进去等也一样是干等,就答应了。
“哦——”贝儿高兴的蹦起来,随即从地上捧起一大捧松散的雪花,往齐蔚脸上一扬。
齐蔚猝不及防,被扬了满头满脸。
本来也没什么,他这一路过来,本来就是满头满脸的雪,不过,做皇叔的尊严丢不得。
他抄起一把雪捏成球,大叫着朝贝儿冲过去,大长腿几步就追上了小短腿。
接着,他毫不留情地扯起贝儿的衣领子,往背后一塞,贝儿被冻得“嗷”的尖叫一声,随即忍不住“咯咯咯”大笑起来。
一个时辰后,齐烨从后院出来,就看到一大一小连着几个下人一起在庭院里疯跑,顿时板着脸训斥道:“成何体统!”
下人们有经验,退的飞快,刹那间,偌大的庭院里就只剩下了齐姓三人。
齐烨无奈地看了叔侄俩一眼,缓缓走下台阶,心疼地扶正被撞歪的一棵葱翠小雪松。
一见到三哥,齐蔚又想起这趟来的目的,好心情登时全没了。
齐烨沉着脸走到他们面前,对贝儿喝道:“功课做完了吗?”
父亲的威压无可匹敌,贝儿扁扁嘴,怯怯地咕哝了一句:“没……”
还没等父亲瞪眼,他小大人似的对父亲一拱到地:“现在就去!”
溜之大吉。
齐烨又气又无奈,指指贝儿离开的方向,又指住齐蔚的鼻子:“瞧瞧,瞧瞧,如此顽劣!都是你把他带坏了!”
齐蔚震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齐烨一挥袖子拂去肩头上落着的雪,转身走回廊下,齐蔚连忙跟上。
齐烨问:“六皇弟是来找我的?”
“当然了!”齐蔚匆匆地说,“三皇兄知道城外出事了吗?”
闻言,齐烨掸雪的动作顿住:“你是说彩绫庄的事?”
“三哥听说了?”
“嗯,先前听下人提起过。”
齐蔚见他神色丝毫没有异常,试探地问:“三哥有什么看法?”
“看法?”齐烨皱眉,狐疑地打量他,“我为什么要有看法?我又没去过彩绫庄。”
“三哥,石五你还记得吗?”
“石五?”齐烨想了半天,像是好不容易从旮旯里把这个名字搜出来,“那个刺杀壬国质子的刺客?”
“正是。”齐蔚点头,“经查,石五跟彩绫庄有关联,现在两边都死了,那三哥……三哥府上那名杀死石五之后畏罪自尽的护院,是不是该深挖一下?”
齐烨有些不悦:“想挖就让府衙去挖好了,你来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三哥一向治下有方,小弟就是想……”齐蔚有点不自在地摸着鼻子,“该不是这些……三哥都知情的吧?”
齐蔚虽然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对三皇子齐烨是真怵,从小到大,齐烨是唯一不惯着他的人,一旦板起脸来,比父皇还凶。
齐烨被他气笑了。
“我知情?我想做什么?我刺杀壬国质子?我派人半夜屠杀我安州城百姓?别的不说,我就问你,悄悄杀死彩绫庄一两百人,需要多少杀手?我哪来那么大能耐?”
“那……谁知道呢,小弟就是一猜……”齐蔚搓着湿漉漉的手,眼睛看向别处,“三哥手下能人不少,说不定还有其他帮手……”
“一派胡言!”齐烨断喝一声打断他。
“齐蔚,你疯了不成?”
“你说这话无凭无据,要是叫有心人听去,还以为我乾王府在养私兵!”
“我偷藏帮手杀人防火?我好好的王侯不当,去干造反掉脑袋的事?你当我和你一样没脑子?”
齐蔚无言以对。
他觉得三皇兄说的很有道理。
三皇兄贵为乾王,锦衣玉食自不必说,虽不及太子地位高,但由于沉稳干练,在朝中倍受百官敬重,怎么会干出如此多此一举的事?
齐蔚觉得崇珣肯定也没想到这一层,他应该回去对他讲明这个道理,他那么聪慧,一下子就会想明白,这事跟三皇兄一点关系都没有!
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
他大笑起来:“小弟就是问问,三哥怎么还火了?”
说着,还嬉皮笑脸地绕到齐烨身后去帮他捶肩膀。
齐烨拿他没办法,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问:“你一贯顽劣,从来不做正经事,怎么对这件案子这么上心?”
“我怎么就顽劣了?”对于三皇兄用跟贝儿一样的评语来评判自己,齐蔚梗着脖子表示不服。
齐烨想了想,也不能说是特别顽劣,随性更多一些,他也懒得解释,转过身正视他:“说正经的!”
齐蔚没敢提是珣公子对他产生了怀疑,想了想,仰着下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小弟想通了,为父皇分忧乃是我们几名皇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今后……”
“停——”齐烨一抬手,“说人话!”
齐蔚咧了咧嘴:“就是吧……想赶紧把案子破了珣公子才安全,不然老觉着有人在惦记他似的。”
齐烨冷笑:“呵呵,珣公子不安全不正合了六皇弟的心意?不然你还哪有理由赖在人家府上不走呢?”
齐蔚愣住,转瞬间醍醐灌顶,兴奋得满面红光:“三皇兄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