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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彩绫庄(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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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北通畅的官道空无一人,天地间早已一片苍茫。

    风揽着雪花不时顺着车帘缝隙钻进车厢,带进来丝丝凉意,银骨炭散发出的热量渐微。

    崇珣拉了拉袖口,感觉有点冷。

    他将窗帘掀开一角,看到碎雪自天穹飘忽着散落下来,远处山屏只剩下绵延的轮廓,依稀可见婆娑树影上覆上浅浅一层白。

    这就是北方的冬天吗?

    他见过雪。

    南方的轻雪,一下起来又湿又凉,落地即化成烂泥,谈不上赏心悦目,这会儿见车外雪片如鹅毛一般大小,心头略感震撼。

    捡起地上脏灰色的狐裘围脖,展开,披在胸前,就那样敞着窗帘,一路盯着外头的雪片回到府里。

    外头,管事吕丰听说公子回府了,赶忙出来迎接。

    崇珣扶着车沿蹲在车边,凝视着地上厚厚积雪,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吕丰伸着胳膊等着扶他,见他半天不动,忍不住喊了一声:“公子?”

    崇珣扫了他一眼,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齐蔚在这里,八成又会一脸不耐烦地抱自己进府吧?

    他被自己惊了一下,心说怎么会生出这样无稽的念头。

    疯魔了。

    齐蔚不会再来了吧?

    也好。

    推开吕丰的手,下车踩在松软雪地里,感觉脚下一片冰凉。

    他小心走路,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吕丰在后头跟着,抬手虚扶。

    “公子,您吃了吗?”

    “没吃。”

    进到回廊,崇珣跺了跺脚,将鞋面上的雪跺掉,目光在扫过原先住的那间院子的方向时,稍稍一停。

    这样的天气,总不会有人在那院子里睡觉了吧?

    而且齐蔚也不在……

    想罢,他回头对吕丰说:“别跟着我。”

    他冰冷的神色让吕丰愣了下:“公子,路滑,您小心别跌倒,还是小人扶您回房吧?”

    崇珣蹙了蹙眉:“别烦。”

    吕丰不敢造次,只好又叮嘱了几句,去替准备晚饭。

    顺着回廊,崇珣去到那间院子,他府里仆役本来就不多,前院又去了几人扫雪,就更没什么人,这次他很顺利就到了。

    院门敞开着,院子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是布满大大小小的雪包,下面是被雪埋起来的杂物。

    如果没有动过的话,床榻应该还在卧房里。

    崇珣踏下回廊的阶梯,刚走出两步,忽然一顿。

    回头看,身后留下两枚清晰的脚印,往前看,雪地光滑得像是被展平的绸缎。

    “……”

    感觉自己的猫爪子印说不定要把行踪曝光,崇珣暗叫一声倒霉,郁闷地咬了咬牙,放弃。

    北方的冬天太惹人烦了!

    崇珣回到南院时,凤儿已经给卧房里燃起好几个炭盆,才一进屋,就感觉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直到脱掉外袍洗了把脸,他才感觉到浑身疲惫。

    今天这一整天,真是太曲折了,最令他惊讶的是,那个人居然跟着原主来到了安州城。

    心里反复琢磨着来到安州城之后发生的事,行将就木地吃过饭,喝过药,被凤儿硬塞了一个手炉在手里,腿上盖着薄毯子在软榻上发呆。

    整个屋子被哄得暖意融融,少许的气闷感觉让崇珣昏昏欲睡,正当他想靠在软榻上歇息片刻时,门忽然被用力推开。

    齐蔚大步跨进门槛,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大片清新的空气。

    冷空气灌进屋子,将整个房间里熏出来的干热气息席卷一空。

    崇珣缓缓坐直身子,扭头朝他看去。

    当看到齐蔚脸上的笑容时,崇珣有点蒙,怎么这么快就消气了?他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起码这几天不会。

    齐蔚风风火火地走向软榻,脸上带着不可言说的隐秘笑容,让崇珣忍不住心悸。

    突然,齐蔚摊开手掌举到他面前,崇珣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东西。

    掌心中,两个半化不化的雪球叠在一起,上面那个小一些的还被点上了鼻子,眼睛和嘴巴,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生动,在最上面还盖了半片枯叶,像是小人儿戴了一顶帽子。

    崇珣忍不住笑起来,目光柔得几乎让所有被他扫过的人都溺毙在里面。

    他小心翼翼拿起雪人托在手里左看右看,弄得一手冰凉却舍不得放下。

    “将军还有这手艺?”

    齐蔚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对自己把他一个人扔下的冲动举止没生气,便大手一挥:“嗨,这有什么的,经常给我小皇侄捏雪人,简单!教你啊?”

    “去乾王府了?”

    “……”

    对于自己的行踪一下子就被猜中,齐蔚并不感到意外。

    不愧是他的珣宝贝,脑袋就是这么好使!

    他郁闷地道:“本将军为什么就不能是去别处了?”

    “将军能去哪儿?”

    “喝花酒,逛窑子!不行么?”

    崇珣默了默:“下次能带我一起吗?”

    齐蔚:“?!”

    果断拒绝:“不行!”

    崇珣就笑起来,笑的眼中好似有星辰乱闪,又仿佛烛台上的烛火碎成千万点,倒映在他眼底。

    “崇珣,你敢戏弄我?”反应过来的齐蔚恼羞成怒地扑上去,“等会儿,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崇珣连忙往后躲,这次动作比以往敏捷多了,却仍然没能成功逃离他的魔爪。

    人高马大的齐蔚将崇珣按在软榻上,上下其手搔他的痒处,崇珣动弹不得,双手软软地推他的胸口。

    可他笑的有气无力,分毫也推不动,最后只好连声讨饶。

    “齐蔚,别闹了——齐蔚——”

    齐蔚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怕真把人玩坏了,便停下手,可人却半压在纤瘦的身躯上不起来,就那么撑起身子看他。

    四目相接,突然胶着得像是分不开。

    煌煌灯光下,面庞上的细节被无限放大,无论是对方,还是对方眼底倒映着的自己。

    崇珣脸上的疤痕淡的几乎看不见,橘黄的火光中,他光洁的皮肤仿若凝脂,每一根毛孔都接近透明。

    呼吸渐渐加重,齐蔚眼皮一跳,视线连忙挪到一旁。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想舔一口尝尝。

    匆匆掠过崇珣生晕的面颊和由于气喘而微微起伏的胸膛,齐蔚压抑住心头的那丝异样,不自觉将声音放轻,说出了准备一路的说辞:“我刚刚是去三皇兄府上了,因为急着去问他,就先跑了,不是特意把你一个人留下。”

    这谎说的,太蹩脚了。

    崇珣点了下头,勉强表示理解。

    齐蔚彻底放下心:“三皇兄说不是他做的。”

    崇珣挑了下狭长的眼梢。

    “我觉得三皇兄说的很有道理,你听听对不对……”齐蔚把齐烨给出的理由原原本本跟崇珣说了一遍,听得崇珣弯起了眼睛。

    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人,还真是好骗……

    不过,自己这个暗搓搓利用人家的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希望他继续保持这份纯真,不会被伤害到吧。

    想到这里,他点头:“说的也是。”

    似乎还不放心,齐蔚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他,但我三皇兄向来为人坦荡……”

    崇珣听不下去了,打断道:“我知道了,我也就是随便推测,没想到你这么介意。”

    “我当然介意,虽然是异母同胞,但三哥待我真的特别好!”

    崇珣点点头:“所以,你能从我身上下去了吗?”

    齐蔚一愣,随即脸一红,手忙脚乱从他身上滑下去,顺手拉他坐起来。

    崇珣整理着衣衫,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软榻上一大片湿痕上,湿痕边缘还落着一片被压碎的枯叶。

    “……我再出去捏一个给你。”齐蔚讪讪的。

    崇珣阻止他:“你吃晚饭了吗?”

    “没呢,不急,对了,刚刚回来的时候遇到胡捕头,说这场雪会很大,继续搜山有危险,就撤了。”

    “没有抓到那个人吗?”

    “没,算那混账东西走运!胡捕头说,整个二十里堡都问遍了,压根就没人见到有陌生人上彩绫庄,这案子无迹可寻,八成要成悬案。”

    “的确,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想必他带来的杀手也不弱。”

    “是,一般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野路子,胡捕头打算回去跟李县令商量呈报刑部,想按江湖恩怨定案,至于刑部认不认可,跟父皇那边怎么交待,就再说吧!”

    “所以,暂且打算当石五跟彩绫庄无关是吗?”

    “胡捕头说,虽然白海清很可疑,但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两者相关,待查。”

    崇珣也是满腹狐疑,他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少事瞒自己,他的话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现在只能按他说的——安心在城中待着。

    改天能得机会的话,再去蒙翼那里一趟吧!

    -

    晨明,雪霁。

    一大早,邢双就急匆匆拍门,说陛下召见六殿下。

    昨天一个人在床上折腾到大半夜的齐蔚咕哝着起身,挂着一对青黑的眼圈出门,估计父皇召见八成为的是昨天彩绫庄的事。

    咏帝勤勉,早就坐在书房看刑部呈报上来的公文,眉头深锁。

    像彩绫庄这样涉及到百余人的命案,自然是要立刻上达天听的,所以早朝时咏帝便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场震怒。

    见齐蔚无精打采地行礼,咏帝把折子往桌上一丢,上下打量一遍:“听说皇儿昨日跟刺客照面,还受了伤?”

    齐蔚登时就精神了。

    他只不过是在往打铁棚里冲的时候自己撞到了鬼面人的剑尖,真不明白事情怎么又传成了这样,简直有辱他堂堂安远将军的威名!

    他辩解:“父皇,儿臣是为了救人,一时情急!论身手……”

    咏帝抬手打断:“那刺客是要杀珣公子?”

    “是,儿臣将他打退了!”

    咏帝失笑,早习惯了他急着显摆的样子,揶揄道:“皇儿怎么没将人拿住?”

    “呃——”

    咏帝摇摇头,手指点指着桌上的奏折说:“刑部的折子上说,那刺客带着鬼面具,不知是什么邪门歪道,你怎么看?”

    “邪门歪道”这评价颇合齐蔚的心意:“对!就是!言行举止怪里怪气,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咏帝忽然把视线从奏折转到齐蔚的身上,一瞬不瞬的,直看得他头皮发麻。

    “父皇?”

    “皇儿知道壬国借钱做什么吗?”

    “儿臣不知。”

    “壬国近年来在民间出现一股势力,叫青血盟,你知道吗?”

    “青血盟?什么东西?”

    “不知怎么冒出来的,起初只魅惑百姓,后来渐渐把手伸到了朝堂,据说几年间笼络不少朝廷大员,贪腐不断,壬国国库早已被蛀空,军饷不足,人心不稳,而青血盟渐渐势大,情势已然失控。”

    齐蔚震惊,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北疆不放,对南边的事情倒是不怎么上心,反正那边也不用打仗。

    想不到,一个国家竟然会被邪门歪道逼得走投无路?

    但是,他有心存疑惑,忍不住问:“所以父皇就借钱给壬国?”

    咏帝点头。

    “可是,我们暮国跟他们没有交情,为什么要帮他们?”

    “交情……倒是有一些。”咏帝迟疑了一下,没多做解释,只说,“覆巢之下无完卵,青血盟昨日能搞垮壬国,将来就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暮国,既然壬国想要拔除这隐患,那便让他们放手去做!”

    “所以,父皇是怕壬国不还钱,才让他们送皇子来安州城为质?”

    “算是吧。”

    咏帝斟酌一瞬,决定对齐蔚多说一点。

    之前没料到青血盟竟然敢明目张胆出现在暮国,现在的情势,还是应该多告知他一些,免得昨天的事重蹈覆辙,昨天没出事是幸运,还是应该让他更加警醒。

    “还有一个原因,皇儿想知道吗?”

    “想!”齐蔚精神一振,事关崇珣,他当然想知道!

    咏帝瞥了儿子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半晌才说:“你整天跟珣公子混在一起,他没跟你说?他在壬国时,曾被青血盟刺杀过好几次。”

    “什么?”齐蔚震惊。

    “据壬国勉帝来信说,遇刺有那么七八回了,上回伤得最重,箭射在大腿上,流了不少血,珣公子本就体弱,差点没救回来。”

    齐蔚的眉头皱紧了:“壬国护卫都是废物么?”

    他吐出一句,随即闭上了嘴,因为他第一次护送就失败了,那岂不是同样废物?

    不不不,实在是刺客太会藏!

    “勉帝觉得壬国国内不安全,就想把皇子送过来暂避风头,只是没想到,那伙贼人竟然头一天就追了过来。”

    “这么说,刺杀崇珣的石五,是青血盟的人?”

    咏帝摇摇头:“朕本来不确定,但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还是要看府衙和刑部怎么查。”

    提到石五,齐蔚心中一动,问:“三皇兄也知道这些事吗?”

    “青血盟的事他知道,珣公子的事没跟他提起过,朕是要让他注意民间动向,以免重蹈壬国覆辙,而你,朕让你保护好珣公子,别让青血盟得手,另外,盯紧他,毕竟不是我暮国的人。”

    对于咏帝对崇珣的不信任,齐蔚只想翻白眼。

    他避过脑海中不敬的念头,疑惑问:“青血盟为何执意要杀崇珣,不惜追到这么远的地方?”

    “这朕怎么知道?”咏帝埋怨地盯他一眼:“我看,不用朕叮嘱,你也会保护好珣公子,你自己说说,自从你进了公子府,多久没去看你母妃了?”

    “呃……”齐蔚汗颜,“儿臣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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