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彩绫庄(十一)
碎木片和泥块如瀑布般落下,周围荡起的烟尘让崇珣瞬间窒息。
他心头剧震,恐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埋葬在这蔽日的阴暗中。
正当不知所措时,突然眼前一黑,接着,整个人就落进一个相当熟悉的怀抱里。
崇珣瞳孔骤缩,在呛人的浓尘里,竟然闻到一股清新气息,仿佛置身于清晨的竹林间。
那人有力的臂膀将他往旁边一带,帮他躲开头顶砸下来的一块石片,接着又把他推到墙上,用身体紧紧护起来,连头都被他温暖的大手给遮住了。
巨大木板轰然垂下,贴着齐蔚的背险险插入地面,齐蔚发出一声轻喘,整个人压在崇珣身上,死死撑住身后落下来的顶棚。
崇珣感觉光线被什么东西遮蔽了,惊惧抬头,正对上齐蔚在晦暗中灿如星辰的一双眼睛。
“……你没事吧?”
一开口,崇珣的脸就不自觉开始发热。
两个人额头差两寸便要抵在一起,不开口还好,一出声,就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反弹回来时愈发热辣烫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崇珣感觉齐蔚的喘息声也渐渐开始变得粗重,不由得忧心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齐蔚的眼神在近在咫尺的唇角和面颊上来来回回好几趟,最后艰难挤出三个字:“别说话……”
他受不了了。
简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崇珣就闭上了嘴,他听到了官差们的吵嚷。
两人就这样一身尘埃,被压在木板下面等人来救。
两道呼吸极尽隐忍,可越是隐忍,下一次就愈发粗重。
好在,外头胡天谨带人清理废墟的声音异常清晰,让这个隐秘角落里的诡异气氛显得没那么难捱。
短短半盏茶的工夫,却仿佛熬过一整个春秋,终于,他们听到胡天谨紧张地吆喝。
“抬,抬这儿,轻点轻点!”
接着,齐蔚方感觉背上一轻,立刻狗撵似的从崇珣身上蹦起来。
“人呢?那混蛋呢?”
他跳着脚问胡天谨,一脸崩天的怒容,倒像是在遮掩什么。
“六殿下您说什么人?卑职没瞧见……您二位怎么跑这边来了?这是怎么了?”
胡天谨苦着脸,小心翼翼打量六殿下,看他生龙活虎的,看来是真没事,这才放下心。
齐蔚大手一挥:“有刺客,一身黑衣,戴半张鬼面具,搜,赶紧的!”
胡天谨大惊失色:“又有刺客?”
他赶忙招呼手下捕快:“快,快快,肯定是从侧门出去了,快追!”
又想到刚好刑部的人也在,就拽过一名官差让他快快去通知陈侍郎,派人来一起搜山。
能两个人扛的锅,何必一个人担?
齐蔚没空管他们担不担的,崇珣的萎靡神情他看在眼里,心里早已经急得不行。
“没事吧?”
崇珣不吭声,盯着齐蔚染血的肩头发呆。
那里衣服破口整齐,是剑伤。
齐蔚贴过去查看他的身体,发现没有被砸伤,想了想,又侧头扒开狐裘看向他的脖颈,光洁如初,没被掐出什么印子。
除了弄了个灰头土脸之外,他们谁也没在这次意外中受伤,算是值得庆幸的事。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猜崇珣可能是被吓到了。
他眼底毫无波澜,因为头上和脸上脏兮兮的全是灰尘,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亮。
他现在这样子,跟那天在马车中一样,眼神平静到麻木。
如果不是这回看到他的拇指指甲正死命掐住食指关节,齐蔚还真当他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
真是个能死撑的人!
旁边善后的官差频频侧目过来,被齐蔚怒瞪一眼立刻收回目光。
齐蔚才一扭头,那官差又忍不住再看一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想骂人,又觉得不是时候,看着崇珣的狼狈样子,便萌生出立刻回家给他洗干净,再塞进被窝里的冲动。
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断裂的木头,崇珣走起来肯定不方便。
齐蔚“呼”地一下把崇珣拦腰抱起,大步朝彩绫庄外走去。
他都做好被崇珣拒绝的准备了,可这次他居然没有,甚至连轻微挣扎一下都没有,就那么任由他抱着,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里,不动,也不说话。
像是行尸走肉。
齐蔚也不说话,崇珣的异状让他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一路快步走上马车,两个人的样子把车夫给吓了一跳。
“六殿下……”
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
等齐蔚走近了,他赶忙掀开车帘,一脸震惊地看着六殿下把珣公子抱进车,然后自己也低头钻了进去。
一旁,被冷落的黑风怪蹄子刨了两下地面,不满地打了一串响鼻。
车夫得了命令,轻轻挥鞭赶马回城。
炭盆里的银骨炭质地优良,非但没有呛人的味道,燃烧起来反而有一股淡淡香气。
这样逼仄的场所,崇珣不自觉避让,一直靠到角落。
“将军伤的重吗?”他的目光落在他胳膊的伤口上,那里的衣服已经被血洇湿了。
齐蔚扬眉:“叫我什么?”
“……”
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
齐蔚也没真的计较,他帮崇珣解下已经变成灰色的狐裘围脖丢在地上,又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帮他去擦脸上的尘土。
崇珣本能想躲,可是哪躲得开。
“我自己来。”
崇珣试图接过齐蔚手里的帕子,可还是被他闪开了。
蚕丝织成的帕子像羽毛一样轻盈,柔柔地擦过他秀气的眉毛,挺秀的鼻梁,平滑的面颊……
齐蔚一点点仔细擦拭着,等擦净了脸,又拿起崇珣的手臂,将衣袖轻轻拉起,认真帮他擦手
。
崇珣僵着身体任由他摆布,眼睛直直望着炭盆里的余火发呆。
“刚刚那个人,你认得吗?”
说话时,齐蔚感觉自己握在掌心里的瘦长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他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继续帮他擦拭手背上的一处污迹。
“不认得。”崇珣回答。
“你怎么会到那么偏僻的院子里?我去找你,官差说你去了待客的厅堂,我好不容易才找过去。”
“房里闷,就随便走走,看到有可疑的人,就跟上去了。”
“怎么不喊人帮忙?”
“怕把人给惊动了。”
齐蔚叹口气,像是很无奈。
总算把人给擦干净了,他把脏帕子丢在地上,责备道:“你跟过去有什么用,多危险!”
闻言,崇珣抿起唇低下了头:“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跟齐蔚道歉,心情跟第一次坠马时完全不同。
“道歉有什么用?”齐蔚凶神恶煞的,“怎么补偿我?”
补偿?
面对突然放大的面孔,崇珣瞳孔剧震,他再次体会到刚刚在坍塌的棚子下的窒息感。
齐蔚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恶狠狠道:“可恶!那个混蛋怎么可以凑那么近跟你说话,我跟你说话时都没贴那么近过!”
说着,报复似的,额头重重压在崇珣的额头上,怕他躲开,还特意抬手箍住了他的后脑,感觉距离足够近了才罢休。
人是压上来了,可是他居然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还没想明白,就被崇珣拼劲全身力量推开了。
他看到他的眼尾微微有些泛红,不太能想明白到底是生气还是怎么的,也觉得自己举止唐突,一时间竟然忘记要作何反应。
崇珣盯了齐蔚半晌,忽然“噗嗤”一笑,伸出修长的食指指尖,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蹭。
齐蔚感觉那根素白的指尖好像带着电流,轻轻一触便让他浑身上窜起一阵难耐的酥麻,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接着,那根手指在他面前竖起,指腹上沾着一小片黑灰。
“啊!”齐蔚赶忙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一手黑,下意识看向地上皱巴巴脏兮兮的帕子,一脸苦恼。
崇珣笑着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干净帕子递给他。
“那名刺客身手不错,我感觉他不太杀你。”
“你身手也相当不错。”崇珣不想再谈关于鬼面人的事,扯过话题:“动手就动手,你怎么还骂人呢?”
“骂人?”齐蔚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会骂阵是领兵打仗的本事,能提升我方士气,打击敌方气焰,我过去打仗时还想过,不损一兵一卒就把对方主将骂吐血算了!”
崇珣轻轻笑着不说话,腮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怎么,不信我?”
“信。”
崇珣知道,那时齐蔚是为了救他。
虽然当时自己知道没有性命危险,但齐蔚却是不知道的,因为鬼面人在他们中间,所以齐蔚一直试图用骂声引开鬼面人的注意,不让他对自己动手。
有心了。
崇珣始终知道,齐蔚这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神经大条。
他有勇有谋,只是外表过于狂放不羁,而给人一种难成大器的感觉。
其实,他言出必践,敢作敢当,强不犯弱,众不暴寡,没有比他再可靠的人了。
齐蔚擦净脸,想把脏帕子随手丢地上,突然又瞥到帕子一角绣着的一枝蕙兰,手腕一转,那帕子就被塞进了袖袋。
差点忘了,这是崇珣的帕子。
崇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帕子被人占为己有,想要讨回来,后来还是忍了。
此时空间狭小,齐蔚若是借题发挥的话,吃亏的还是他。
齐蔚冷哼:“那混账好大的狗胆,做下这样的事,还敢当着官差的面回来晃悠!”
“你怎么肯定是他做的?”
“本来还不太敢肯定,可后来……”回忆起鬼面人,齐蔚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做得出屠人全家的恶事!”
崇珣无言以对。
他想到原主也是跟他一样的人,不客气地说——臭味相投。
齐蔚沉思片刻,沉沉地说:“恐怕彩绫庄的惨剧,和石五的死脱不开干系。”
崇珣犹豫一下,附和道:“没错,我认为石五和白海清关系密切,尤其是看白海清上次的表现,颇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既然他和石五一伙,那么杀死石五的人,是不是也是灭彩绫庄的凶手?也就是刚刚的鬼面人?”
崇珣挑唇:“石五不是乾王府的护院杀的吗?将军忘了?那护院已经死了。”
“啊这……”齐蔚露出一抹尴尬的笑。
并不是他忘了这事,而是他压根没当那绝笔信上说的是真事,自然也就自动排除在脑袋外面了。
这样想来,难道之前是误会三皇兄了?
是那护院自己搞事情,而三皇兄刚巧想维护自己,所以没跟府衙说出全部实情?
现如今更让他过不去的一关是,他之前对崇珣的欺瞒突然半遮半掩地浮上台面,就很难堪。
好在,崇珣只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也亏得齐蔚厚脸皮,立刻一拍大腿:“所以,那鬼面人刚刚是想杀你,对不对?石五没得逞,他就自己动手了!”
虽然并不是这么回事,但崇珣不得不点了下头。
“他刚刚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出言威胁你来着?”
这点他猜得倒是没错,崇珣又点了下头。
“呵!”齐蔚怒道,“好大的胆子,敢动本将军的人!”
“……”崇珣的眼皮直抽,“谁是你的人了?”
齐蔚跳过这个让他理亏的问题,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刚刚只是意外,要是真过起招来,他打不过我!”
崇珣嚼了嚼下唇,突然开口:“将军就没想过……这一切都是乾王殿下做的?”
齐蔚愣住,刚刚脸上的意气风发缓缓消失。
“什么?”
“刚刚那人,你觉得他会是谁?一个路人吗?”
“……”
“将军觉得,我初来暮国,是什么人想要杀我?会是普通百姓?”
“……”
“将军再想,在国都附近,一夜之间屠掉一个庄子,半个活口都没留,当今世上有几人有这样的能力?没有根基的三教九流做得到吗?”
“够了!”
齐蔚一掌拍在车厢壁上,整个车厢都被震得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