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彩绫庄(八)
接连五天,崇珣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这两天崇珣养病,齐蔚也不出去瞎折腾了,天天就陪他窝在房间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今天,崇珣终于能下地活动了,却被齐蔚勒令不许出屋子,后来在崇珣的一再坚持下,两个人又因为穿着问题僵持不下。
“我病都好了,出门不必穿这么厚的衣服,很奇怪。”
“必须穿!就算病好了外头也冷啊!都快入冬了,穿冬天的衣服怎么了?”
齐蔚说着就把夹棉的袄子往崇珣身上套。
“真没必要——”
崇珣颇为无奈,想直接开溜,却被齐蔚从后面一把薅住了后背。
“哎呀,你看你风寒才刚好,别再着凉了,珣宝贝!”
齐蔚嘴里温声软语地哄人,大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抓着他的衣服,轻飘飘往回一提,崇珣就吃不住力道,一下子跌进他怀里。
崇珣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站直身体,脸色呈现淡淡的愠色。
打不过,实力相差悬殊,很恼火。
自从生病后,齐蔚对他越来越放肆,经常动手动脚的,但绝对没有半分逾越的举止,几天下来,崇珣倒是习惯了。
“只不过是去院子里透透气,不至于的。”崇珣试图跟他讲道理。
可惜,齐蔚压根就不是讲道理的人。
见崇珣有软化的意思,他反而更来劲:“至于,至于!”
一边说,一边给他强行套上短袄。
大病初愈的崇珣气色不错,经过调理,甚至比生病前还要好上很多。
他白皙的面孔透出些许粉红,黑发随意束成发髻,发丝箍在掐丝凤翼银冠中,平滑的脖颈被轻盈的竖领衬得十分修长。
身上做工极好的素白长袍上绣着青竹暗纹,给人一种粗粝的质感,倒让他少了几分温润秀美,多了一点英气,只是外头那短袄,让人显得不伦不类。
崇珣垂头看着短袄上那些金线细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无力地吐出一句:“俗不可耐!”
“谁说的,好看着呢!”齐蔚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
齐蔚笑眯眯看着眼前人,那淡青色绣金短袄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俗气,而是贵气逼人,让人一看就想把他高高供起来。
崇珣拗不过他,第十……不,第十一次败下阵来,气呼呼越过他的身侧出门。
一出门,他就被一股凉丝丝的空气给呛了一下,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他还不太习惯北方干燥的冬天。
回头,就看到齐蔚揶揄的笑。
崇珣把手放下。
才不想让他看轻了!
齐蔚怂恿崇珣去看刚刚建成雏形的后花园。
“我要他们加紧赶工了,花园过几天就好,明年开春直接翻土撒种子,保证一入夏你能看见一大片花花草草!”
崇珣笑起来,不再是从前那种含蓄疏离的笑容,而是发自真心的,眉目舒朗的笑。
“让将军费心了。”
齐蔚愣了一下,满心不解:“嗨?你这是什么话?怎么突然又客气起来了?”
崇珣停下脚步,坦率盯着他的眼睛:“真的,崇珣很感激。”
反倒是齐蔚有点不知所措了,他顺着他的样子也正经起来:“珣公子别这样,我也没干什么……”
“叫我名字吧,公子不公子的,听着别扭。”崇珣轻笑着打断他,“以前,熟悉的人都这样叫。”
齐蔚纳闷:“不是应该叫殿下吗?”
“嗯?是……”崇珣挑了挑眼梢,“我说的是熟悉的人。”
齐蔚一愣,随即大喜。
熟悉的人?他认可自己是他熟悉的人了?
应该算是了吧?毕竟他们都那样了……
在六殿下不长的人生经历里,很少跟人一起过夜,所以就算是坐着,在他心目中也约等于同榻而眠了。
“崇珣!”他乐不可支地喊了声他的名字,意犹未尽,又喊了一声:“崇珣,那你叫我齐蔚!”
崇珣本人倒是没什么,但一想到现在的背景和身份,还是恪守礼节比较安全。
他断然回绝:“不行,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你少来这套!”齐蔚表情立刻变得恶狠狠的,“只让我喊你,你却不肯喊我,是不是占我便宜?”
“不是,真的不行——”
“崇珣!我可抱你了?我挠你痒痒信不信啊!”
齐蔚叫嚣着,作势就往崇珣身上扑,吓得他连连笑着后退,却没赶上他扑过来的速度,直接被抱了个满怀。
崇珣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滞,没想到他真的会抱住自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勉强压制住凌乱的呼吸,那些不好的回忆再次涌上脑海。
齐蔚垂头在他光洁的颈间嗅了嗅,又将鼻间的气息喷在他的衣领里,一股淡淡的茶树香让他迷醉到近乎眩晕。
脖子上滚烫的气息让崇珣浑身一颤,心头忍不住战栗,从尾骨升起一股酥麻直冲后脑,心底惯常升起来的紧张恐惧竟然被冲散了。
“将军……”
“叫名字!不然我就不起来!”
崇珣听见,齐蔚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居然像是在撒娇,心里涌上奇怪的滋味。
良久,怀里的人糯糯地喊了声“齐蔚”,六殿下登时骨头都快酥了。
崇珣感觉搂住自己的那两条胳膊骤然收紧,同时,他听见院子的另一侧传来脚步声。
他连忙推了齐蔚一把:“起来,别闹,有人来了!”
齐蔚这才起身,目光炯炯的,语气像是在命令:“以后就这样叫我!”
崇珣的底线再次后退:“私底下才行。”
齐蔚不满的眼神在他精致的面庞上逡巡片刻,撇着嘴勉强妥协。
墙的另一边传来交谈。
“听说了吗?出大事了!”
两名工人才刚刚进府,一见面就交换起彼此听到的大消息。
出大事了!
今天一早,安州城内就流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连普通百姓都听说了——北城外彩绫庄遭了大难。
彩绫庄本庄上下两百余口,连同庄主白海清全家,一夜之间全被人杀死,现场惨烈无比。
究竟是什么样的歹人,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犯下这样的塌天大案?
事情一出,二十里堡的村正立刻到安州府衙报案,县令李陌言大惊,上报刑部的同时,派出全部人手快马加鞭赶去彩绫庄。
总捕头胡天谨带队,路上正巧遇上刑部的人,于是便一同前往。
流言随风四散,不多一会儿的工夫,全安州城百姓人人自危。
等两名工人走远,愣在原地的崇珣和齐蔚对视一眼。
“我得去看看。”
齐蔚眉心拧得紧紧的,转身就要走,却被崇珣拽住了。
“我也要去。”
“不行!”齐蔚当即否决,“病才刚好,别折腾!”
“这次我坐马车。”
“马车也不行!”
崇珣快步追上他,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大不了车里加个炭盆?刘太医不是说了,养病不能着急上火,你不怕我在府里急出病来?”
“……”
“齐蔚,你要是不带我一起,等你走后,我自己去也是一样。”
“!”
齐蔚头疼,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甚至没想起来崇珣不被允许擅自出门的事。
-
山间浓雾弥漫,鹤唳的秋风呜咽着穿过林间,掀起一阵接一阵的血腥气。
马车到达彩绫庄的时候,府衙已将现场拉起绳索,明言闲人勿进,但仍然挡不住陆续过来的百姓。
二十里堡的百姓一波接一波,拦也拦不完,官差们叉着腰瞪着眼,连吆喝带吓唬,村民就是不肯走。
他们三三两两地交谈,大多是表示对白庄主一家的同情和遗憾,还有对凶手的痛恨,有些人甚至当场痛哭起来。
在这样沉郁的氛围里,黑风怪驮着齐蔚来到彩绫庄门前,身后还跟着一辆华贵的马车。
六殿下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文书,他才一到,立刻就有把守的府衙官差替他牵马,恭迎他进入。
在他身后,崇珣下车。
从暖融融的车厢里出来,他不自觉紧了紧狐裘围脖。
他的脸被车里的炭盆熏得微红,嘴唇愈发红润,眼睛显得异常明亮。
在这样残忍血腥的命案现场,突然出现这么一位面如冠玉的小公子,立刻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百姓的目光都不自觉聚拢过来。
齐蔚有些恼,快步走到崇珣身边,同他一起往庄子里走。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这些人没有恶意,他还是不想崇珣被生人看到。
他个子高,往崇珣身后一挡,就彻底把人罩在里面。
众人从他身后再也看不到那小公子,只看到洁白羽毛斗篷的两个底角不时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轻轻扬起。
崇珣神思凝重,一路上都在琢磨彩绫庄的事。
他跟齐蔚商量过,都觉得这事跟他们还有胡天谨一起到这里来问案有关,也从侧面证明,白海清在对他们说谎。
让齐蔚惊讶的是,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手笔,说杀人就杀人,杀几百人。
什么仇什么怨?
崇珣嘴上应和着他,心里想的却是那块掉在地上的梅花烙铁,这件事他自然不可能告诉齐蔚。
他垂着头,完全没注意到周遭人的瞩目。
庄内一片狼藉,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几具,个个面目狰狞,旁边溅开朵朵血花。
那些血经风一吹,已经洇成了暗褐色,仿佛在哀泣主人无辜逝去的生命。
府衙和刑部的人正在清理尸体,仵作用白石粉画出一处人形,他们便抬走一具,统一摆在庄门口的墙边,事后再做处置。
崇珣环视周围的惨状,神色凝重到极点。
他看到一名官差扛着一个幼童过来,他的目光追随着他,心随着他的靠近一点点沉下去。
直到那官差经过身旁,崇珣看清他肩膀上的孩童那张死灰的脸,差点一个踉跄跌倒。
那果然是实儿,白海清的幼子。
齐蔚正在用目光四下寻找胡天谨,感觉旁边的人身子一晃,连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当然,也因此看到了官差肩膀上的实儿。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齐蔚看到,崇珣的腮帮咬的紧紧的,他从没见过他这副面孔,像是……
恨。
他也恨。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竟然敢在国都跟前做下这样残暴的灭门惨案,那凶手若是被抓住,定是要被碎尸万段的!
齐蔚的一腔热血再次沸腾,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时,还是在北疆夷狄侵占暮国城池、滋扰劫掠百姓的那段日子。
他捧住崇珣苍白冰冷的面颊,目光锁住他眼尾蓄起的淡淡微红。
他弯起食指指节,轻轻刮去崇珣没忍住溢出眼眶的一滴泪,无比郑重道:“别难过,我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看着他微微发颤的唇,又说:“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