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彩绫庄(七)
雨越下越大。
撼天动地的雷声一阵紧跟一阵,震得窗棂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紫色电光不时撕开黑夜,雨幕顺着房檐落下,在地面上汇聚成河,像是天崩裂了一般。
房间里只留下一盏惺忪烛火,豆大的萤火不停摇晃,不是很明晰。
香炉里点着安神的熏香,青灰色的鹅毛斗篷搭在翠鸟屏风上,屋子中央的两个炭盆里,银骨炭散发出余温。
床榻上的人睡的并不安稳,不时发出低声呓语。
齐蔚扒开厚厚的床幔,用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他身上的热度上上下下,始终不稳。
一整晚,齐蔚烦躁得满地乱转,后来实在心焦,干脆一把掀了床幔,搬来圆凳放在床榻边,眼巴巴盯着人看。
他很自责。
怎么能顶着寒风将他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崇珣仰面躺在床榻上,眉心微蹙,脸色泛着病态的潮红,苍白的嘴唇不时微微抖动一下,墨黑的发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枕边,整个人显得脆弱极了。
齐蔚不知道第多少次去探他的温度了,发现他又开始发热,便拿下他额头上的布巾去铜盆里打湿,重新盖在他的头上。
崇珣像是感受到凉意,浑身哆嗦了一下,细密的睫毛随即抖动不止,鼻息也跟着加重起来。
这让齐蔚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过照顾病人的经历,刚刚赶走凤儿完全是出自本能。
病榻上的崇珣呼吸渐渐急促,眼皮细微地眨动,可却像是怎么也睁不开似的,完全魇住了。
齐蔚下意识攥起他的手,用力捏了捏,轻唤:“珣公子,崇珣?”
“不,不要……放开我……不要……”
忽然,崇珣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一边发出低哑破碎的轻吟,一边试图抽回被齐蔚捉住的手,他使不上半点力气,修长的手指徒劳抓挠几下,没能挣脱。
“……放开,求求你……放开我……会死的……”
他的薄薄的唇瓣翕动着,表情透出几分绝望,身体慢慢绷得犹如一条弓弦。
“放开,不要……”
嗯?
齐蔚后知后觉地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这才察觉到自己手里是一片滑腻的触感,连忙松开。
“崇珣?”他摇了摇他的肩膀,并没得到回应。
凌乱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眼角却溢出泪来,汗水混着泪水顺着脸侧流到耳根,又滑进脖颈。
齐蔚抹去他眼角的泪迹,心里直翻腾。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发现他的衣襟全被汗水湿透了,担心他再着凉,他起身想替他擦去身上的热汗。
他提起炭盆上架着的铜壶,往铜盆里兑了些热水,然后拿起一条干净的布巾,打湿,拧干。
回身拿掉崇珣额头上的湿布,替他仔细擦去汗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雕琢一块旷古的美玉。
从额头到脸颊,又从脸颊到下颚,再缓缓下移,轻轻擦掉脖颈上的湿痕,之后,他掀开他的领口。
齐蔚的擦拭动作猛然僵住,直直地盯住崇珣刚刚暴露出来的一小片躯体上。
他的皮肤滑腻白皙,和他预料的一样。
然而,在那本该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上,落下一道残忍的伤疤。
那伤疤也不知是如何形成的,很明显是旧伤,很陈旧,随着身体长大,那伤痕也跟着扭曲泛白。
自颈窝开始,横亘锁骨,一直蜿蜒向下,不知止于何处。
齐蔚很想看全它的样子,可他的手停在半空良久,再落下时,没有循着好奇心继续解开他的衣襟,反而把敞开的衣领重新合上,将那伤疤彻底遮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伤疤,所以他才不让人伺候沐浴吗?
他不是壬国皇子吗?怎么可能受这么重的伤?还有,他的旧疾,他的身子……
床榻上的人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紧接着沙哑地咳嗽起来。
齐蔚连忙低头看他,见他面色涨红,嘴唇干裂得厉害,连忙转身去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肩膀上感觉不到什么重量,这人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
他的手臂绕过他的肩头,摸到一把骨头。
像是对他这个动作十分抗拒,崇珣扭动一下身躯,靠在齐蔚下颌的发顶撩得他有些发痒,同时也让他嗅到一股好闻的茶树清甜。
是崇珣的味道。
他端起水凑到他嘴边,水杯微微倾斜,温水漫过他青灰的下唇,染上一抹生动的亮色。
灼热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唇瓣,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紧,无法呼吸,良久,那只无形的手松开,从窒息中解脱的心脏迸发出更大力量,让他浑身血液都随之沸腾起来。
杯子上的凉意让崇珣渐渐趋于宁静。
他不再挣扎,而是就着杯壁喝了一口,然后仿佛找到了依靠似的,把头软软窝进齐蔚的胸膛里,呼吸变得匀称而悠长。
齐蔚握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笔直坐在床沿,像是一尊雕塑。
-
崇珣头疼欲裂。
他感觉自己站在旷野之中,无数记忆仿佛触须一样伸向他的脚踝,攀上他的身躯,张牙舞爪地桎梏住他的身躯。
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他想要闭上眼,可那些触须分出细小的几支,强行撑开他的眼皮,疼得他流出眼泪。
像是一个看客,他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身体没有任何感觉,他仿佛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暴雨滂沱的夜,狂风呜咽着从门板缝隙中挤进来,几近破碎的门扉在风雨中被蹂躏得吱呀作响。
柴房里的少年睁开眼,可周遭是一片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里,眼睛完全失去作用,他徒劳地看着周围,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浓烈的霉味。
外头是飘摇的风雨,身下是冰凉的大地,他很冷,只能抱住膝盖给自己取暖,弱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变得不同寻常,在那琐碎的声响中,有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
少年惊恐地竖起耳朵,心提到了嗓子眼。
“砰!”
正对着他的柴房门被粗暴踢开,几颗雨滴扑打在他的脸上。
逆着外头雨线的微弱反光,他看到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他狞笑着,下巴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少年知道,那是一颗肉痣的轮廓。
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又或者两者兼有,少年剧烈颤抖起来。
“不,不要……”
他听见自己用稚嫩的嗓音开口哀求。
男人一步步走过来,那脚步声盖过了雨声,听在少年耳朵里,仿佛是要天塌地陷。
他一点点逼近,坐在地上的少年就慢慢倒退,直到撞上冰凉的墙壁,他仰起头,微弱的天光照亮他脸上绝望的泪痕。
“不要……求你……”
男人露出一个狞笑,俯身一把攥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高高提了起来。
少年挣扎几下,但几天没吃过东西的身体攒不起一点力气,仅仅是扭动了几下身体就放弃了。
他被男人提着手腕按在墙上。
“叫爹,叫爹爹!”男人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凶恶。
“不……不……”少年摇头,“母亲会死的……不行……”
“死?”男人大笑起来,“叫我一声爹爹,然后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死,怎么样?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叫啊……叫啊——”
少年一直摇头,这让男人突然发起狠,用力把他往墙上摔打两下,撞得他五脏六腑都一抽一抽的疼。
“不叫?你现在就死……”见少年咬着牙关不顺从,男人突然顿住,接着陷入没顶的疯狂,“不,我不会让你痛快的死,你这个不孝子,我要让你饿,让你疼,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不要,放开我,不要——”
恐惧让少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猛一扭头,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臂上。
少年人的牙齿初长成,带着天然的锋利深深陷进男人的皮肉。
一股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少年顿了顿,脑子里“轰”的一下又热又胀,像是久旱的大地等来一场喜雨,大口吮吸起来。
血液通过喉管流进干瘪的胃袋,让他既恐惧,又满足。
几天没吃没喝,饥饿本能战胜了一切人性。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而后愤怒地咆哮,用力扯住少年单薄的身子远远将他丢开。
手臂上的疼痛让他红了眼。
他顺手从柴垛上摸起粗钝的砍柴斧,冲滚在地上的少年高高举起。
“我杀了你,小畜生——”
随着一声暴吼,少年眼看斧头的反光向自己划下,像是一道坠入深渊的流星。
他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身体痛到麻木,接着,男人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柴房。
大雨拍打着他的身体,伤口上的血被一股股冲刷掉,紧接着又冒出来新的。
他微睁着眼,感觉性命也要随那些温热的血一起慢慢流逝掉了。
他听到有人惊呼,周围一片混乱。
那天,他那疯疯癫癫的母亲扑到床边,抱着他哭了很久,她的眼泪滴进他的伤口里,火辣辣的,让他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他努力撑开眼皮,看到她浅琥珀色的眼睛,那里面居然出现了一丝罕见的清明。
他想冲她笑一笑,但是他已经做不到了。
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她从没这样抱过自己。
真温暖啊……
他要破开这个黑暗牢笼,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这样,他就能永远拥有母亲的怀抱了……
少年贪恋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彻底陷入酣甜的睡梦中。
-
崇珣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坚硬而温暖的胸膛上。
噩梦让他痛疼欲裂。
瞬间恍惚过后,他的呼吸陡然加剧,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脸。
那是齐蔚。
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齐蔚呲牙一笑:“珣公子醒啦?好些了吗?”
他发现这样搂着崇珣他就不再做梦,于是就这样搂着他坐了一晚。
崇珣眸子里满是惊讶,他想问齐蔚怎么会在这里,话到嘴边,又不想问了。
下唇颤了颤,撑着酸疼的身体拉开两人距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被对方环在手臂里。
“放……”他想说‘放开我’,可话头一顿,换了措辞,“我想躺下。”
齐蔚赶忙扶他躺下去,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目光在掠过崇珣血色方显的唇瓣时,稍稍流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