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彩绫庄(四)
裁缝蔡秋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体格瘦小,属于掉进人堆里就扒拉不出来的那号人。
他跟府衙来的人见了礼,毕恭毕敬站在原地等待问话,倒是有几分稳重大方的感觉。
胡天谨见时候不早了,直截了当问话:“蔡裁缝,你见过画像里的人?”
“回胡捕头,见过,正是小人为他做了一套绸衣。”
“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蔡秋迟疑了一瞬,谨慎回答,“大约一个月前吧?刚刚入秋那阵……对,应该是刚过完中秋。”
“谁和他一起来的?”
“谁?”蔡秋一怔,“没有谁,就他一个人来的。”
胡天谨有点失望,想了想,问:“你之前认得他吗?”
“不认得。”
“那天他来,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特别?”蔡秋仔细回忆片刻,摇头,“没什么特别,就说要做衣服,问有红绸没有,小人说有,他就量了尺寸,付钱离开,三日后来取的。”
“他没说这衣服他要做什么用?”
蔡秋回忆半晌,还是摇头:“不曾说过,小人也没问。”
胡天谨原以为能在这里查出石五同伙的蛛丝马迹,这会儿直叹气:“蔡秋,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他彻底绝望了,冲蔡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蔡秋松了口气,刚要退下,却听角落里响起一个清润的声音。
“他一个大男人,为自己量身定做红绸衣,你不觉得奇怪?”
蔡秋诧异地朝那边望过去,只见一位品貌非凡的小公子正注视着自己。
估么这小公子也是府衙的人,他显出一丝为难:“是奇怪来着,不过客人的事,小人一般不多问。”
崇珣盯了他一会儿,微微点了下头,蔡秋赶紧如蒙大赦地离开。
白海清笑呵呵的,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几位……”
送客意图十分明显。
胡天谨自然看得出,想着今天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便打算说些套话就告辞。
不料,崇珣缓缓站起身,揣着袖子走到客厅中央,定定地望着主人位置上的白海清,外头的天色衬得他的面孔愈发晦暗不明。
齐蔚见状,也起身跟在他身后,将近八尺高的个头往崇珣身后一站,仿佛头顶的房梁都变矮了。
崇珣缓缓开口:“我有事想不明白,想请教白庄主。”
听他语气严肃,白海清连忙站起来,一抱拳:“小公子请讲。”
“石五为何要舍近求远,来你的彩绫庄做衣服?”
白海清愣住:“这……这我怎么知道?”
崇珣淡淡一笑:“之前白庄主也说了,贵庄里有工人几百,裁缝绣娘几十,学徒更多,成衣都是十套百套的做,那么为何石五一个人独身前来,蔡裁缝就接了这生意?”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胡天谨眉头一皱,“腾”地一下站起来。
齐蔚冷冷直视白海清,哪还有半点痞子气?
白海清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吞下一口口水,强笑道:“小,小公子提醒的是,是下人自作主张,是我管束不严……”
“我不是在提醒你,我是在问你。”崇珣目光沉静,身材瘦削单薄,但周遭仿佛萦绕着疾风骤雨般的力量。
一丝冷汗从白海清额角流下:“我……”
“就算是下人自作主张,为何白庄主在最初得知这件事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现,反而是一副理所应当?莫不是白庄主其实认得石五?”
话中的咄咄逼人让齐蔚忍不住侧目。
总是如一潭死水一样的崇珣,居然有这样的一面?
“不认得,我真不认得他!”白海清有些恼羞成怒,腮边的肉都在抖。
崇珣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忽然一笑:“那么白庄主,你认得我吗?”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尤其是白海清。
白海清眼皮疯狂抽搐,最终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他目光往旁边一撇,崇珣就心中有数了。
他只是试探而已,现在他确定,白海清不但认得自己,而且还很了解自己。
“小公子说笑了,我怎会认得你。”白海清像是冷静下来了,语气恢复平常,“其实刚刚我已经教训过蔡秋了,他是打算私底下赚些银钱,我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就没对诸位坦诚。”
他向胡天谨抱拳:“抱歉,胡捕头,实在对不住!”
胡天谨用目光征询崇珣的意见:“珣公子,您看这……”
崇珣凝视着白海清不放,直到他开始向胡天谨投过去求救的目光,这才转头对齐蔚说:“走吧。”
齐蔚:“?”
这就走了?
白海清如释重负,送府衙来的一行人离开彩绫庄。
此时方才下午,由于浓云压顶,天黑得仿佛将要入夜。
庄子后方有织布声传来,染坊蒸腾起呛人的浓烟,整个彩绫庄都是一副忙碌景象。
大人忙时,孩童们就凑在一起玩耍,三五成群的垂髫小儿撒着欢儿地在院子里跑,传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崇珣揣着手跟在齐蔚身侧,感觉整个人都要冻毙了,恨不能赶紧回府窝进暖呼呼的被窝里不出来,这会儿,凤儿肯定已经把手炉脚炉都准备好了。
突然,一群小娃娃向他们冲来。
白海清见状大声呵斥:“莫要惊扰客人!”
可孩童们玩得正欢,哪听得进?
“来啊来啊!来追我啊!”
为首的小童年岁稍长一些,手里不知举着什么东西,身后好几个追着来抢,那小童回过头得意地吆喝,不料一下子撞在崇珣腿上,将他整个人撞得踉跄一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手里的东西“啪嗒”落在下。
齐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崇珣,刚要呵斥,却见那小童先一步“哇”一声哭起来,看来恐惧大于疼痛。
“小混蛋!瞎跑什么!”
白海清上前怒斥,他刚要送走这帮神仙,想不到又出幺蛾子,顿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那小童哭的更惨了,身后追过来的小娃娃们见状,立刻作鸟兽散。
看他挡在路上没完没了的哭,白海清抬手就把人提起来,打算扔到一边,崇珣刚想开口阻拦,出乎意料的是,齐蔚倒是先他一步,一把把那小娃娃给捞了下来。
齐蔚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把小童放下地:“白庄主,拿小孩子撒什么气呢?”
“没有没有!”白海清连忙干笑着解释:“对不住,这是犬子,没规矩,惊扰各位了。”
“哦,原来是你自己的孩子啊,那是该好好管教。”齐蔚摸了摸小童的脑袋,把他往白海清的方向推,可他却很怕似的,用力往后挣。
崇珣蹲下身,平视小童的眼睛,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声音轻缓地微笑道:“没关系的,跟你爹爹说下次会小心,爹爹会原谅你的。”
小童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崇珣问。
小童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回答:“漂亮哥哥,我叫实儿。”
崇珣失笑,这小家伙倒是好哄。
他捡起他刚刚掉的东西,打算还给他,突然,手指触到一些熟悉的纹路。
他动作一顿,低头,发现那是一块烙铁,打铁铺用的那种,他摸到的纹路分明是箭矢上头的腊梅图案。
这图案他再熟悉不过,几乎已经刻进他脑子里,外形,大小,花瓣数量和姿态,就连中间那一点花蕊都别无二致。
暮色的苍穹仿佛陡然沉沉压下来,崇珣忽然有些透不过气。
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地在脑海中闪过,然而他的动作几乎毫无停留,将那烙铁塞进了小童手里。
“乖实儿,好好拿着,别再弄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