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入安州城(八)
整条官道上鸦雀无声,官差们都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差事,看向这边。
气氛忽的就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压抑。
已经基本被捕头和仵作坐实,并且由六殿下亲自定论的案子,却被珣公子给否定了。
齐蔚的目光在崇珣脸上逡巡片刻:“说说理由。”
“雨是下了一整夜么?”
“清晨才停。”
眼带笑意微微点头,崇珣缓缓开口提醒众人:“纸是干的。”
齐蔚一愣,随即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衣物或许可以在草地上沾湿,但纸在腰带里,肯定不能。”崇珣提醒。
齐蔚看向胡天谨,后者琢磨片刻,也是浑身一跳,这时,就连其他官差也察觉出不对了。
“死者在雨停后才开始赶路?”
“雨停后天已经亮了,怎么可能会直冲下山崖?”
“就是就是……”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质疑声,胡天谨语塞,望着崖边,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又无法忽略崇珣提出的疑点。
崇珣清冷的目光不紧不慢在众人脸上巡视一圈,又说:“真的是冲下山崖吗?”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崖边的几枚马蹄印,又齐刷刷把眼神汇集到他身上,焦急等着下文。
可他偏偏不着急,踱着步子来到马尸跟前,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片刻工夫,脸上倏而绽开自信的笑容。
“人和马的距离太远了。”
“马儿冲出悬崖,人和马摔落在地时不会离的太远。”
“还有,马匹在发现悬崖时一定会本能停下,路上会留下摩擦过的痕迹,再看那蹄印,清晰完整,步伐稳健,难道这马儿是想跳崖不成?”
“这人是被人害死的。”
崇珣一口气列出一套说辞将案子钉死了,周围再次陷入寂静。
齐蔚的脑子随着崇珣的话飞转,待想明白他说的话后,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投向崇珣的眼神仿佛有光。
接着,他说出心中疑惑,他相信崇珣肯定会给出完美的解释。
虽然不知道这种信心来自哪里。
“既然被人害死的,身上的纸又是干的,就说明,凶手害死死者的时间是在清晨后。”
“正是。”
“仵作说死者确确实实是被摔死的,又如何解释?”
崇珣望向崖边。
“他是被人扔下去的。”他语气中带上几分唏嘘,补充,“在活着的时候。”
“那马匹呢?刚刚看过了,也是一样的摔跌伤致死。”
“没发现吗?马匹的骨骼确有断裂,但是在与死者相反的左侧。”
仵作开口:“小公子,掉落这么高的悬崖,下坠时有很多种可能。”
崇珣点头:“的确,如果觉得我的理由不够的话……”
他指指马头上的几处凹陷,“无论是撞到下坠时山壁凸出的岩石,还是直接坠到谷底,都不可能造成这么密集的磕碰,这是被人用石头生砸出来的,凶手杀人后,又用石头砸死马匹,然后推下山,再在崖边印上蹄印,造成一人一马冲出山崖的假象。”
“推下山?”
“那马儿可不像人,只有百来斤的重量,三两个人如何抬得起?”崇珣轻轻一笑,“不妨去崖边看看,方才我见到野草有被成片压倒的痕迹。”
三人同时一震,围上去看。
半柱香的工夫过后,仵作颤巍巍起身,冲崇珣一躬到地:“小公子,受教了!”
崇珣笑笑,并无骄傲之色,这点简单案情对一个悬疑推理作家来说,小儿科。
他还是客气地跟仵作还了一礼,对胡天谨说:“如果你的人在附近好好查找,说不定能找到带血的石头,不过,找到了也没用,人早跑了。”
齐蔚震怒:“果然有幕后黑手,居然将刺客给灭了口,可恶!究竟什么人!”
“如今的线索就只剩下梅花酒了。”崇珣望向官道尽头的目光有些空洞,喃喃地说。
齐蔚挥手招过一直远远候着的邢双:“带人去查,全安州地界的酒楼,饭馆,茶棚,凡是招牌带‘梅’字,或是店内有类似梅花酒,菊花酒之类的,统统给本将军严加盘查!”
“将军。”在齐蔚一连串雷霆般的命令声中,崇珣幽幽开口。
声音不大,却轻易被齐蔚捕捉到,他转头看向他。
“不要随意惊扰百姓。”崇珣说。
齐蔚脸色变了变,半晌,他从愤怒中清醒过来,突然露出古怪的笑来:“奇了,本将军惊扰的是我暮国百姓,跟珣公子何干?”
崇珣薄薄的眼皮几不可见地一颤,随即撇向一边的地面,唇线因为紧绷而显得更加清晰。
齐蔚突然把脸凑到崇珣面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恶声恶气地说:“是不是在心里骂本将军不识好歹?”
崇珣下意识后退一步,没看他,也没吭声。
“哎!罢了罢了,不查了,交给府衙吧!”齐蔚颇感无聊似的对邢双挥挥手,又招呼崇珣,“走啊公子,回家接着翻修园子去!”
?
这人一惊一乍的,有病吧?
见崇珣站着不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齐蔚嘻嘻一笑,撒开马缰大步走回他身旁,一把拉起他的胳膊。
被拉起胳膊的那一刻,崇珣本能地往后一挣,没挣脱。
这一次齐蔚没有顺势放开他,而是较劲一样把他的胳膊抓的牢牢的,像一把铁钳。
崇珣脸色变了变,压抑住心底想要失声惊叫的冲动,紧紧咬着嘴唇,跟他僵持不下,心脏跳得像要从胸膛窜出来。
齐蔚这人记性好,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没敢强拉人,却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嘴一刻也不闲着,把混世魔王的碎嘴功力发挥到极致。
“公子怎么又生气了?”
“哎!我逗你呢!”
“走啊!回家啊!”
“大男人怎么还玩笑不得了?”
“我错了,珣宝贝!”
“谢珣公子提点了,要不是公子您,在下又要被父皇骂了!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差不多行了啊!我可抱你了?”
“我说你……”
齐蔚一连串的絮叨突然顿住,他看到崇珣的脸色十分苍白,额角渗着一层细细的薄汗。
“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忙正色问。
崇珣抬眼对上齐蔚略带紧张的目光,心头微颤,嘴唇嗫嚅了一下,说:“放开我。”
说话声轻的像是在吐气。
本来齐蔚是不可能那么听话的,但崇珣现在在他心里像个泥菩萨似的,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就连忙撒开手:“是饿了吧?刚才剩的糖烧饼哪去了?”
“不饿,我没事。”崇珣退开一步,让自己离他远些,掏出雪白的锦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脚步有些踉跄地去兵士手里牵马。
留下齐蔚一头雾水。
他缓了半天,直到崇珣都上马离开了,他才回过神,急急忙忙追上去。
来得快,走得更快,齐蔚拼命追崇珣,一行兵士则随着齐蔚的步伐快马加鞭往城里赶。
一时间,官道上只剩下府衙官差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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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上被齐蔚掐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火烧火燎的疼,一直疼到骨髓里。
这感觉存在于原主记忆里,很虚幻,从未经历过,但又无比真实。
崇珣快马驰骋,双手死死攥着缰绳,夹着马腹的双腿无意识地收紧,完全没注意到马速越来越快。
他仿佛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味道刺入鼻端,直冲脑海,让他几乎想要作呕。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破落不堪的门廊下,院子里杂草丛生,满地泥泞。
正午的日光透过门廊顶上的漏洞,正投在他身上,柔和的暖光照亮他脏兮兮的小脸,脸上一层叠一层的青紫淤痕因此显得格外骇人。
忽然间,暖光消失,像是被乌云遮住了,孩童缓缓回头,发现笼罩住自己的不是乌云,而是一个男人。
孩童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看得到他嘴角弯起的诡异弧度,和下巴上的一颗肉痣。
“叫爹,叫啊……叫声爹爹,就再也不打你——”男人的嘴巴不停张合,吐出的话语仿佛梦呓。
“不……不……”那孩童琥珀色的眸子剧烈颤抖,一瞬间满脸泪痕。
男人毫不费力地抓住他的衣领,将脸凑得很近,但孩童还是看不清他,只觉得他脸上罩着一层阳光都驱不散的迷雾。
“叫爹爹,叫爹爹——”
声音半是诱惑半是威胁,小小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一切,连基本的挣扎都没有,细嫩的脖子被衣领勒得透不过气,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低低地重复着:“不……不……”
“叫啊!”男人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
咆哮声如同惊雷,厚重的大掌狠狠一记耳光甩过去,五根指印清晰地印在那张布满旧伤的小脸上,也深深烙在崇珣的心头。
崇珣猛地抽吸了一大口气,新鲜空气翻涌着灌进胸腔,他如同岸上濒死的鱼重新被放归池塘,迫不及待地汲取每一分生机。
脸上布满大颗大颗的汗珠,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个不记得长相的男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叫爹,叫爹爹——
他不记得刚刚自己的呼吸漏了多少拍,就仿佛男人那双野蛮粗粝的大手穿过十年岁月长河,一直伸到他面前,嚣张地攥住他的衣领,扼住他的脖子,就如同当年那般,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知道,这是原主潜意识里的记忆。
他的手在抖,指节泛着青灰,掌心被缰绳勒得生疼。
尽量压抑剧烈的喘息,目力渐渐恢复,却发现自己仍然看不清周遭的东西。
怎么回事?
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崇珣悚然一惊。
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太快了!
城郊的花草树木飞快在眼前掠过,快到他看不清它们究竟有多少,也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还有一个人的大声吆喝,是齐蔚的声音。
“崇珣,放松,放松——你别用力夹马肚子!听见没有!崇珣——”
马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