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入安州城(七)
昨夜一场雨,洗的天空湛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朝阳下,群山苍茫起伏,巍巍不绝,南迁的候鸟成群结队从头顶掠过,绕进雄浑的山脊当中,转眼不见踪影。
见他有兴致,齐蔚一边策马一边还能空出嘴来念叨:“这一片叫九鼎山,再往北全是山,一直延绵到北疆,共有山路三千二百里!”
崇珣点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天堑。”
齐蔚忍不住侧目。
想不到他还懂地势,难得!
马蹄声响彻官道,十几里路很快就到。
前方出现了正在维持秩序的府衙官差,行人被赶至官道一侧行走,另一侧的山崖想必便是案发地。
齐蔚丝毫没有停顿,一路策马进到案发现场。
人人都认得六皇子,没人敢拦。
一行人才一到,便有人快步迎上来,崇珣一看,是昨天在街上遇见的那位捕头。
他面白无须,个子不算高,但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干练。
“卑职安州城府衙总捕头胡天谨见过六殿下。”
或许是周围人多的关系,今天的礼数明显比昨天周全的多。
齐蔚不以为意地挥挥马鞭,示意他不必多礼,问:“尸体呢?”
胡天谨谨慎回答:“还在崖下,仵作正在勘验,方才卑职下去看过,跟六殿下昨日说的刺客外貌十分相似!”
“可有什么线索?”
“回六殿下,崖边发现几枚蹄印,方向正朝着悬崖,所以卑职初步怀疑,马匹是从官道上直接冲下山的。”
崇珣依稀看到崖下有官差在走动,看不太真切,往崖边走出几步,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胳膊。
蓦地回头一看,是齐蔚。
崇珣挑眉,这人不是在跟胡天谨说话么,这样都能注意到自己?
“你做什么!”齐蔚眼带责备,“雨后路滑,你别摔下去!”
崇珣用袖子拂开他的手,轻笑:“将军多虑了。”
谁知道,齐蔚非常执着地再次捏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了几步才松开,说出的话倒像是在求人:“珣公子,珣宝贝,你可不能出事,你知道我昨晚被父皇骂的有多惨?”
惹得胡天谨和几名官差偷眼朝崇珣上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这位是昨天刚入城的质子吧?怎么跟六殿下交情这么好?
了解点六殿下脾性的人都知道,一旦他对人开始口没遮拦并且说话带上点痞气时,就证明他把人当好兄弟了。
无意中地位上升的崇珣被他一句“珣宝贝”喊出一身鸡皮疙瘩,他目光晃了晃,决定忽略这点,对齐蔚说:“我想看尸体。”
“本将军来认个尸而已,都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你就别看了吧?”齐蔚目光下滑,盯住他露出袖子的一截白皙手背:“尸体嘛,狰狞恐怖死相凄惨的……”
不适合你。
崇珣语气坚定:“要看。”
齐蔚:“……”
胡天谨:“……”
要在平时,胡天谨肯定要问“公子你谁”,可是这位,明显是连六殿下都劝不动的人。
于是不等齐蔚点头,他很爽快地开口:“公子,仵作已经验完了,很快就会抬上来!”
崇珣道了声谢,低头往崖边看,果然看到崖边的湿地上有清晰的蹄印。
案发地正是一处山路的转弯,现场很惨烈,悬崖倾斜陡峭,一块块岩石从崖壁上凸出来,从上面掉下去断没有生还的可能。
谷底的尸体上盖着一块崭新的白布,白布下露出一角火红布料,那块惨白在泥泞的黑褐色土地上显得异常刺目。
一具马尸侧躺在靠近悬崖的地方,一只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
除此之外,周围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物。
齐蔚也朝下看,嘀咕:“看着像是雨中赶路,失足跌下去的。”
胡天谨连忙接话:“是,卑职也这样认为,下雨加上天黑,这个转弯很急,很有可能是死者的马没看清楚路,直接冲下山崖了,接下来就等仵作的初步验尸结果。”
齐蔚转头看向崇珣,就见他浅色的眼眸盯着崖下的某一点,似乎若有所思,就问:“公子?你怎么看?”
崇珣露出一个浅笑:“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一切猜测都是浪费口舌。”
刚刚浪费过口舌的齐蔚和胡天谨对视一眼:“……”
山坡陡峭,只有一条小径可容人行走,人往上来,碎石砂土就扑簌簌往下滑。
几名官差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用担架把尸体运到崖顶,那匹死马就更费事了,七八个人一点点往上抬,不能扔在崖底不管。
仵作是随着红衣尸体一起上来的,他年纪不小了,这一上一下累得满头大汗,一见齐蔚,顾不得休息,连忙行礼。
齐蔚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接着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拉住崇珣的袖子,不让他先过去,脸上却仿若无事发生,直视仵作问:“什么结果?”
仵作垂着头,恭恭敬敬答话:“回禀六殿下,右侧身躯骨骼粉碎,内脏碎裂严重,小人初步判断,死者是摔下山崖,立毙。”
齐蔚点点头,恨不得把声音抬高到方圆一里地都能听见:“嗯,看来,的确是下雨路滑,马儿视物不清,失足冲下去的,你说是吧,胡捕头?”
胡天谨一愣,忍着笑:“是,六殿下英明!”
正得意着,齐蔚只觉得手里一空,崇珣扯回自己的袖子走向尸体,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齐蔚一拳打在棉花上,悻悻地跟过去,又迅速赶在崇珣之前掀开尸体上的白布。
这尸体的样子罕见的可怕,仵作根本没来得及拦,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却见那位容颜不俗的小公子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竟然伸手要去碰。
“哎!”齐蔚一把攥住崇珣的指尖,“你做什么?”
崇珣眼角骤然一缩,倏然抽回手。
手上一空,齐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崇珣的手瘦削且光滑,给他留下满掌心的滑腻触感。
齐蔚露出一个无声的嘲笑,但是此处人多,就没说多余的话。
一个大男人,手软的跟女人似的!
而且还害羞!
当然,六殿下并没碰过除了母妃之外的其他女人的手,然而在他的认知里,无论哪个方面,只要比自己弱的都可以划归到“女人”行列。
非黑即白,十足的武人心性。
崇珣没理会他的调笑,问:“是不是他?”
齐蔚盯着死者的脸左看右看,又扯起他的衣服里看外看,搓着下巴琢磨了半天,终于肯定:“是他。”
昨天刺客出现得太突然,而且刚开始他的整个身体隐没在大片红绸后,只在转身逃走的一刹那给他看到一个侧脸,辨认起来着实不容易。
况且,这人跌下山崖,半个头都扁了,红的白的糊了一脸,他是凭借他的衣服料子和另外半张相对完整的脸,跟记忆中的画面反复对比才敢确定的。
齐蔚长长呼出一口气,活动一下脖颈,做出一副疲惫过后无比放松的样子。
“刺客死了,可以跟父皇交差了——”
“对了,胡捕头,回头让府衙把缉捕令撤了吧!”
崇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尸上,向那边微微偏头:“将军,那匹马,没问题吗?”
齐蔚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马?有什么问题?”
“不去看怎么知道?”崇珣冲他淡淡一笑,眼神里竟然带上了几分鼓励。
嗨呀!居然主动笑了?
一瞬间的震惊过后,齐蔚像是被触发了身体里的机关,僵着身子去到那匹马跟前,叫过仵作和胡捕头,一起探究马究竟有什么问题。
崇珣纤长的指尖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度伸向艳丽的红色绸衫。
最外层的衣料轻盈透明,穿在这样粗糙的男人身上格格不入,却把伸向它的那只手衬得愈发白皙。
衣服上的血已经干涸了,男人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眼珠涣散,里面再也倒映不出任何缤纷潋滟的色彩。
崇珣维持着不变的姿势,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在尸体上摸索。
终于,在摸到尸体的腰带时,他的手停住,指尖往腰带内侧一探一勾,掌心里便多出一张叠成寸许见方的纸张。
手腕一蜷,刚要把它收起来,却发现自己被一个高大的影子给从后面罩住了。
崇珣心中微震,随即停下动作,缓缓转头看向来人。
是齐蔚。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崇珣感觉他的神情有些冷,就像是昨日初见时,他在车内,他在车外,那一刹那的对视,意味不明。
“什么东西?”齐蔚眼波无澜,语气平淡地问。
很明显,他看到了崇珣的鬼祟举动。
崇珣起身,坦率地摊开掌心,那枚纸张就呈现在齐蔚面前:“我发现这个。”
齐蔚意味不明地盯了崇珣一会儿,伸手拿起那张纸,展开,看过之后,眉头蹙起。
“写的什么?”崇珣状似不经意,暗处,大袖里拳头攥得死紧,连指甲都陷进掌心里。
齐蔚把纸递给崇珣,没说话。
崇珣接过一看,那纸上写着:九月初六,梅花酒。
他抬眼看向齐蔚,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
九月初六正是昨天。
“九月初六梅花都没开,哪来的梅花酒?”齐蔚问。
崇珣摇了摇头。
片刻的安静过后,齐蔚审视的目光再次投在他的脸上目光充满冰冷和怀疑:“你刚刚是不是……”
崇珣立刻打断他:“依我看,这个人不是失足摔死的。”
“什么?”齐蔚愣住。
不止是他,就连不远处的胡天谨和仵作都转回头来,一脸诧异地看向淡定从容的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