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坐船
柳沅缩着手,手腕上的药膏冰冰凉凉的,敷在灼痛的伤口上很是舒服。沈璋侧身坐在她旁边,离得好近,近到她能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确是清雅。柳沅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她还没有接受即将嫁给沈璋的事实呢。
毕竟几天前乍一听到这桩婚事时,她正头脑昏乱着。仇恨,恐惧,恶心等等复杂的情绪堆积在一处,让她几乎要烧起来了,那样的情景下,骤然得知自己要嫁给沈璋,柳沅几乎是听不清的,似是虚空里飘来的一句话,叫她无暇去思考。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坐上了王府的船,过不了几天,就会变成平宁王妃。
柳沅还觉得自己做梦一样轻飘。她从来没有见过沈璋,只听过他阴狠毒辣的故事,前一天还和当铺的伙计议论起沈璋的传闻,后一天便要嫁给他了。柳沅咬着唇,怯生生抬头看了眼沈璋,男人却不似传闻中的那样如同恶鬼妖魔,相反,沈璋生的很是清俊。大约是在船舱里比较随意的缘故,沈璋只是半束发,头上只别了一只造型朴素的白玉簪,加上男人一身淡青长袍,却有几分清高孤傲的风骨。
这样的男人,柳沅无法将他和那个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平宁王联系到一起去。
可有一件事,柳沅还要问清楚,毕竟她不想糊里糊涂嫁人。柳沅清亮的眸子看着沈璋,怯弱中带着一点天真,“王爷,能问问您,为什么要娶民女吗”,毕竟他们从未相识。沈璋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然后他带着一点笑说道,“因为柳家女子的美名满随州皆知”。
“可是我家四妹妹才是第一美人啊”
沈璋眼底的笑模样越来越浓,“在我看来,三小姐美貌远胜四小姐,况且四小姐美则美矣,实际是个木头性子,哪像三小姐这样泼辣娇俏”。柳沅默默攥着被子,这是在说她那天当堂对质刘氏和父亲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吗。其实柳沅不是那样的性格,她实在是个寡言又温吞的人,所以才会被刘氏明里暗里欺负了这么久,若真是个泼辣的,恐怕早就撕破了脸皮闹了。若不是刘氏这一次实在做的太过分了,她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厉害的一天。
因此就算沈璋笑她娇俏,她也只是嗫嚅着说,“王爷误会了,我是个兔子心性,任人欺负揉搓的”。
这一点沈璋倒是知道,前世他常听家里的奴仆说,这位柳娘子,说得好听叫温厚婉柔,说得不好听就是柔善可欺,没有半点当家人的厉害样子。耳根子软也就罢了,还偏偏是个良善心,结果被自己的夫君和爱妾联合起来,可劲儿折腾,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倒是可怜。
不过这一世他才发现,原来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可是这可怜巴巴的兔子逗弄起来确实十分可爱,沈璋于是又带着几分戏谑说,“更何况,四小姐还是个孩子,本王虚长十几岁,怎么好意思求娶呢”。柳沅果真瞪大了眼睛,“可我也是”,后半句她咽回去了,可她也只不过比柳瑶大了虚一岁,也是个孩子啊。
柳沅这幅又受气又委屈的样子让沈璋笑出了声。他前世初见柳沅时,她已经是个成熟温柔的妇人,这是沈璋第一次见到柳沅这样的孩子心性,平白叫他生出一种想逗着玩的念头来。大约是今日心情不错的缘故,沈璋又逗了柳沅一句,“那三小姐可愿意嫁给本王吗”。
这句话确实惊着了柳沅,她眨巴眨巴眼,两条柳叶一样的眉毛拧在一起,倒像是真的在思索一样。憋了许久,甚至憋红了脸,才听见细小一声,“愿意的”。
沈璋没想到她会说的这样直接,这话倒是叫他显出些唐突来,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的时候,复又听到少女说,“我没想到刘氏会对我下死手,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杀人,我更想不到自己会提着人头去父亲面前对质”,她低垂着眉睫,缓缓说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撑着我一路闯到了柳家,就跟一场梦一样,猛然清醒的时候才发现满地的血,刘氏倒在血泊里,妹妹昏死在一旁。然后那个柳家,便从此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了“。
“所以,我现在只有跟着王爷这一条路了,再说,一醒来便在王爷船上,您也没给我第二条路可以选”。虽然,柳沅想,虽然她还无法完全接受和沈璋的婚事,虽然她心里还是畏惧沈璋的名声,但她目前,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沈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轻笑一声,“虽然你怕我,虽然你觉得我是个阴诡之人,但是你依旧别无选择,是吗”,他微微前倾,略微凑近了些,“其实世人没有说错,我确实个恶鬼妖魔,我曾经为了制作一件酒器,旋开了太傅的头颅,那一面白花花一片,甚至还冒着热气。。。”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少女微微发抖,面色如纸。这是被自己吓到了,沈璋伸手过去,却看见少女一下子躲进了最里面。其实不该吓她的,沈璋默默想,前世自己是个傲骨文臣,却成为了皇子夺嫡中的牺牲品,这一世自己做了搅弄风云的权臣,曾经的铮铮傲骨,也早在一复一日的杀戮和阴谋算计中浸透了血污。
他总想着要以前世的自己那样去面对柳沅,清正温润,可他却总是无法自拔的变成现在的自己。就像刚才,明明只想逗逗她,话一出口却又真真切切吓到了她。
沈璋看着被子下面那一小块隆起,和被子里露出的又惊惧又畏缩的眼睛,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是和柳沅相处的第一天,他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自己去面对她呢,她这几天惊吓过度,还是少见面吧。沈璋站起身来,准备出门,临走前说了一句,“晚饭已经好了,一会儿记得来吃”,还有一句他在心里默默说着,以后不吓唬你了。
吃饭的地方离柳沅住的地方不远,走在甲板上,有江上清风吹着,适才的不舒服也减轻了不少。她是由一位沈璋的侍卫领着去吃饭的,那人只是对她一抱拳,想来是柳沅现在的身份有些尴尬,侍卫也不好称呼。不过柳沅想着王府人生地不熟的,她现在只和那个阴晴不定,性子一会儿一个变的沈璋说过话,想来还是要多和正常人接触才是。这侍卫姓程,倒是个成熟稳重的样子。
于是柳沅一边走一边和程侍卫说话,她在庄子里生活了一年,常常接触外面的事物,因此虽说有闺阁女儿的规矩养着,但是只要是行为举止正常的男子,柳沅接触起来还是很自在的。当然,沈璋那种人,自然是算作行为异常的男子。
其实刚刚苏醒的时候,她还觉得沈璋只是名声不好,实际上还是个很清雅的人来着,结果被沈璋吓了一通,反而想起他那天笑着叫她应该削下刘申脸皮的场景来。这下可好,沈璋便成了个时而清雅,时而阴诡的怪人。
也许有沈璋的对比,程侍卫显得格外正常起来,柳沅和他东拉西扯讲着王府的事情,讲着讲着又无可避免讲到沈璋那里去了。提起沈璋,柳沅就有些后怕,她想知道沈璋在下属眼里,是否也是个“怪人”。程侍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王爷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喜欢读书,写字,但是又手握杀伐大事。他有时也喜欢笑,可那笑却不到眼底,浮冰一样冷冷浮着,叫人猜不透情绪”。他说完立知失言,有些哀求似的看着柳沅。
柳沅立刻领会,“放心吧,我绝对不说出去”。心里想,原来沈璋不止在她一人面前行为怪异,他原本也许就是个怪异的人。
转眼就到了另一间房,沈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柳沅不知道原来是和沈璋一起用饭,顿时有些退缩,可她饿了快一天,肚子里的馋虫禁不住桌上饭菜的勾引,弄得她抓心闹肺的馋。想了想,这样的日子以后要长长久久的过,她硬着头皮,坐到了沈璋的对面。
桌上的菜码倒是十分的精致,毕竟是王府的手笔,柳沅过够了苦日子,一下子见到山珍海味,倒是局促起来,不知道要吃哪一道。选了选,她相中了沈璋面前的一碗乳白乳白的豆腐脑儿一样的玩意儿。柳沅伸出筷子夹了一点,那东西白白嫩嫩的,颤巍巍叫筷子夹着,送到嘴里的时候一抿就化了,只留下一股子绵柔的口感和淡淡的酒香。做的真是精致,她竟吃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柳沅还想尝一尝,但是那道菜在沈璋面前摆着呢,自己若是屡屡伸长手去夹,便显得太不端庄了。她小口小口吃着饭,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往沈璋面前看。沈璋见她又是想吃又要顾着仪态礼仪的样子,索性将那碗菜叫人挪去了柳沅前头,饶有兴味。柳沅觉得沈璋却也体贴细心,竟能注意到她想吃什么,于是一点点将菜吃了大半碗。
可是她吃了大半,却尝不出这东西是什么,于是颇为好奇的问了沈璋一句,“王爷,这是什么菜,吃起来有一股酒香,精致的很”。沈璋一本正经,“三小姐,这是取新鲜的脑花,用酒蒸成的”。
柳沅听到脑花二字,便立时想起沈璋绘声绘色给她描述自己是如何打开太傅头颅的场景,她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在捂着嘴跑出去之前,她看见沈璋在笑,不是程侍卫说的那样浮着冰的笑,沈璋的眼里印着自己狼狈的模样,真正笑到了眼底。柳沅一边吐一边想,他还确实蛮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