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璋
看见沈璋走进来的那一刻,柳恒安便暗念一声坏了。若是他以柳家家主的身份处理此事,那多少都有活动的余地,可是自己刚刚一时口快说错了话,竟说出父母官这样的话,那他现在便是以青阳知府的身份在审理这一桩案子。
沈璋是镇守随州的王爷,青阳隶属随州,如今他便是来视察下官执政能力了。这下可是真的惹祸上身,严责刘氏自己于心不忍,宽松放过又恐怕在王爷那里落个昏聩无能的名声。
这下可真是两头烤,柳恒安先忝着笑,请沈璋坐下,随后才仔细思索此事应该如何是好。总之,在这位面前强装无事,撒谎应付,是万万不能行的。
再者这鲜血满地,人头滚落的样子,是在也是瞒不住。柳恒安只能和盘托出,又硬着头皮叫柳沅过来见礼。“沅儿,这位是平宁王沈璋,快快见过”。
柳沅这才知道面前这位长身玉立的青年便是传闻中的平宁王,他大约是来家里议亲的,不过既然搅和进这一摊浑水,于她倒是没有坏处。
父亲当着他的面,总不敢明着偏袒刘氏的。柳沅便福身见礼,朗声道,“既是王爷亲自来了,那就请王爷为小女子做主。我继母刘氏擅自发卖非奴籍女子,应鞭四十,这是其一。刘氏嫁给父亲前,曾是我母亲院里的奴婢,小女是母亲的女儿,以奴欺主,应当流徙三千里,这是其二。刘申险些杀了小女,小女迫不得已杀了刘申,依律,应鞭三十”。
柳沅俯身跪下,“小女愿受鞭刑三十,只求王爷为小女做主,依律发落刘氏!”
沈璋看着眼前的女子,大片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俯身下去的时候,散开的裙摆仿佛盛开的芍药花。在沈璋的记忆里,柳沅永远是那个温柔弱质,清雅淡然的女子,没想到这一世,能看到她这样热烈蓬勃的样子。
他又看向了地上的头颅,血淋淋的眼眶里,插着一支粉蝶扑花的步摇,这步摇前世他总见柳沅戴着,粉白色的,垂在女子乌黑的鬓边。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姑娘为何要带着人头来对质呢”。柳沅答道,“因为空口无凭,说了他们也不会认的”。
沈璋笑着说,“既如此,姑娘削了他的脸皮来就是了,一样能叫他们认出来”。柳沅脱口而出,“小女用的是斧子,只能斩下头颅”。
沈璋没想到她这样回答,笑的愈发放肆,笑够了才继续问她,“姑娘怎么知道就是你继母刘氏指使人谋害于你呢”。
柳沅直起身来,将刘氏写给刘申的书信呈了上去,递给沈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少女皓腕上一圈深深的紫黑勒痕,有的地方已经被磨破了,渗出血来。沈璋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他夹着那张纸送到了柳恒安面前。
“大人看看,这是否是刘氏的笔迹啊”。
事已至此,柳恒安万万没想到刘氏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这下证据确凿,当着沈璋的面,他就是想袒护也不能。只能拿袖子擦着额头冒出的汗,“是是,确是贱内笔迹,这丫头,这样重要的证据也不早点拿出来”。
柳沅不吭声,心想若是早早就拿出来了,指不定会被强抢了去销毁呢。刘氏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如同五雷轰顶,这下果真是完了,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了柳恒安。
柳恒安却不看她,转过脸来陪笑着说,“这下铁证如山,只不过若真是将刘氏明正典刑,流徙三千里,未免声势浩大了些。沅儿的清誉恐怕也会有损,王爷就算不看在下官面子上,也要看在沅儿的面上。就将这罪人依照后宅规矩,处置了吧”。
柳沅觉得父亲话中怪异,堂堂平宁王要给她什么面子,一抬头,却撞进一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里。沈璋眼角带着一丝笑意,“是啊,柳三姑娘不日就要嫁进王府了。既是本王的妻子,这个面子本王自然是要给的”。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少女僵在了原地,有些愣怔地望着自己,竟毫无半点刚才伶牙俐齿的泼辣样子。
刘氏被几个下人拖走了,其实看到密信的那一刻,她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瘫在原地,任由人将她拖走,迎接她的,是和桑氏一样的结局。
快被拖出去的时候,她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柳曳,刘氏挣扎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喊道,“姓桑的,你好大的福气!生出了个厉害女儿,我不如你!”说罢,她挣脱了桎梏,一头撞向了门前的石柱,一时间鲜血四溅,柳曳大叫了一声母亲,昏了过去。
柳家的这一场闹剧鲜血淋漓,闹到现在可算勉强完,柳恒安叫大夫的声音,下人收拾地面的声音,乱糟糟的混在一起。柳沅再也支撑不住,短短半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太疲惫了。
倒下前,她朦胧感到有一个青色的身影扶住了自己,有人在耳边说,“没事了,沅娘,你受苦了”。这是她半天来听到的第一句暖心的话,但是还来不及看那人是谁,柳沅便晕了过去。
柳沅是伴着艄公的歌声醒来的,天光乍破,照在纱帐上,隐隐绰绰的。她觉得周遭微微摇晃,房间不大,但是布置却很清雅。柳沅挣扎着要起身,却看见丫鬟珍珠忙忙推门进来,看见她立时又哭又笑的,
“姑娘,都怪我不好,让姑娘遭罪了”。
柳沅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我不怪你“,她环视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我竟不认得”。珍珠擦了擦眼泪,“这是王爷的船,咱们就快到随州城了”。
柳沅惊的一下坐起来,“什么!我怎么会在王爷的船上?”
珍珠说,“姑娘,柳家现在乱成一团了,夫人,不对,刘氏被除了族谱,等她伤好了些便会被丢进暗室。她那院子的人天天哭天天闹,五少爷提着剑,说要杀了姑娘,结果被王爷看见,被打了四十板子送到郊外庄子上反省去了”。
珍珠看着柳沅的脸色,试探着说道,“姑娘,我看王爷是真真对姑娘好。老爷本来想让姑娘住在柳家待嫁的,但是王爷害怕柳家有人趁乱害了姑娘,于是便叫来了奴婢,和姑娘一道去随州王府去”。
她又说道,“王爷说了,宫里来造册的嬷嬷已经在王府里候着了,姑娘正好去见了嬷嬷,等造了册,姑娘就是名正言顺的王妃。就算没有拜堂,也是能住在王府的”。
柳沅抱着膝不说话,她现在才慢慢开始怕,毕竟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现在手上却沾了人命。她努力不去回想当时的场景,那股撑着她的硬气软下来了,那天那种粘稠的恶心感便缠着她,叫她心里一阵一阵难受。
而对于沈璋的怕,也才开始浮上来。她想起沈璋那天对着刘申的首级,那样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地上的只是某个不值钱的物件,沈璋原来真的如世人所讲,妖邪阴沉,手上过了不知多少人命,才能那样淡然处之。
她一双杏眼盛满了眼泪,颤抖着对珍珠说,“可是我怕,他们都说王爷是毒蛇,是阎罗,珍珠,我怎么能不怕。他们还说王爷浑身煞气,所以二十八还不娶亲,我心里当真怕得很”。
话音未落,就听见沈璋的声音,“连沅娘这样斩下他人首级的女子都怕本王,看来本王当真是恶名在外”。珍珠看见他进来,赶忙行了礼就退下,沈璋刚刚坐在床边,就看见柳沅嗖的一下躲到了床角,只露出一双小鹿一样清澈的泪眼看着他。
沈璋心里莫名软了一下,他曾经见过这双泪眼。那是前世柳沅被人冤枉谋杀亲夫,即将被按照家法处死的时候,前世他不过是个罪臣,立在人群中时,看见这双眼睛遥遥望过来,那样哀婉,可他却无计可施。沈璋看向这一世一模一样的眼睛,语气不禁柔软了下来。“沅娘,我带了药来,把药上了吧,你手腕都破了”。
柳沅还是缩着,沅娘这个称呼未免太过于亲密,她听着心里难免别扭,“王爷是陌生男子,不该这样过分亲密称呼我的”。因隔着被子,她的声音听起来瓮瓮的,多了些软软的感觉,不像是责备,倒像是在撒娇一样。
沈璋笑了笑,“好吧,是小王适才失言,既然小姐刚刚醒,那便好好歇着吧”。说完就出去了,却将药留在了桌上。珍珠见沈璋出去了立马溜进来,“怎样小姐,王爷待小姐很好吧”。
柳沅愣愣神,明明在柳家还是那样一个见人血依旧谈笑风生的人,刚才却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样子。她越发不明白沈璋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柳沅还是乏,迷迷瞪瞪睡到了午后,隐约觉得有人正拉着她的手,仔细地往手腕上的勒伤上涂一些冰冰凉的膏体。她以为是珍珠,便迷迷糊糊说了声,“珍珠,轻一点”。
接着她就听见了男人清润的嗓音,“好”。这声音与她在柳家晕倒前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柳沅勉强睁开了眼,却看见沈璋正握着自己的手腕,小心地上药。
柳沅一下红了脸,下意识把手往回一缩。结果原本沈璋只是虚虚握着她的手腕,叫她一缩,反而将自己的手送到了沈璋掌中。柳沅的手指拂过沈璋的掌心,像是羽毛挠一样。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也收回了手。“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就好”,柳沅喃喃道,男人的指腹抚过肌肤似乎还留有余温,那种略带粗糙的触感让柳沅脸颊飞红。
意料之外,她原本以为沈璋的手带来的触感应该是冰冷的粘稠的,就像毒蛇一样,但是却意外的温暖和干燥,手指带着薄茧,就像寻常的读书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