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飞鸟
阳光虽璀璨激烈,但绒花树的枝叶茂盛,红绿成簇,各巾抬头看去,看到这树冠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乌云,曾笼罩在池边淤泥与鼓起背囊的蟾蜍上的乌云。它显得漆黑,厚重,严实,密不透光。各巾坐在树下阴影里,闻见绒花的香阵阵袭来,情不自禁地抬头猛嗅了几口。
毛球似的花合拢了一整夜,早晨才张开,清新雅致的花香与咸湿的湖水气掺杂在一起,一股掺了蜜糖后发甜的,混着鲜血腥膻的气味,直直地从七窍向各巾的脑子里钻去。这气味有些熟悉,是刻在骨子与筋肉里的那种熟悉,是魂儿升天后,也能刮骨抽筋带走的那种熟悉,各巾如此想。
鲜衣过道的贵妇人领着仆从,从城深处的方向走过来,上衣是与湖水与蓝天之间的青,下摆逐渐变为丁香的紫,长裙几近曳地,罩在明艳阳光下,匆匆地走在砖石路上。
各巾挑起眼皮,视线恰巧落在妇人的胸脯上,两团肥硕而饱满躲藏在青衫下的黑暗里,沉甸甸的,随着身子走动起伏,不安分的两家伙紧贴着内衣,在青衫上呈现出圆滚的胸脯。
虽然各巾更喜欢幻想中的女子那样的胸脯,但此刻还是不由得赞叹这女人胸脯的饱满,应该是产奶的时段吧,还是说,是叫男人,或被哺乳的幼儿抚弄大的呢?
若是生来就是这般大小,可太叫人惊叹了。
但母亲也生育过,胸部也惨遭自己蹂躏过,但在比昨夜灯火还要清晰的记忆里面,母亲的胸部也远远没有这么肥大吧,就像两只掉光了刺的白嫩刺猬般坠在母亲胸口,可爱极了。
母亲的胸脯便是各巾年幼时的宝贝,肥嘟嘟的小手摸在上面,丝滑如绸,柔嫩舒适。
生下各吕的日子里,又是乱世动荡,人心惶惶,生活难安,母亲的营生亦不好做,常常会生活窘迫到来者不拒的地步,城中富贵人都向南逃了,留下来寻妓的多是些有着闲散铜钱的恶俗人,但实际上,无论客人是否粗鄙,母亲都不曾拒绝,也不敢拒绝。
母亲的身子,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坏掉的。
各吕不知道,但各巾一直记得,母亲生下各吕的那一晚说:“是老天保佑,才能让这兄弟俩共饮我的奶和血,他们日后才不会嫌弃我这个娘。”
各巾一直记得,各吕在娘胎里生长了八个多月,饮母亲的血与奶水生长了二十个月,有几分嫉妒,但更多是身为兄长的欣慰。
各巾一直记得,母亲还是老一套的行当,每当她侍客时,便会将各吕托付给自己,陪他玩,陪他笑,陪他在麦场的粮食堆里打滚。
比起各巾,是很少见到各吕哭的。
贵妇人走远了。
江中水静默,不声不响,使人错以为流动的是江的金波纹样儿的躯壳。从绒花树枝干的空隙间能瞧见苍翠山的峰头,那山上的绿不再鲜嫩,变得浓郁阴沉,但这绿色虽渐渐老去,却仍有摄人心神的韵律。
各巾回过神,想起老宅门前的槐树花,可比背后的绒花香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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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芸死时,红房子窗前闪闪烁烁的光骤地熄灭了,漆黑的灯芯冒着青黑色的烟,直挺挺地躺在空油盏里。
初降诞的朝阳披上了薄雾似的云,微弱的莹莹金光为红墙红瓦镶上了一圈耀眼的轮廓,随东天的风起云涌,这金边忽明忽暗着。
杏树林的上空依旧悬着一轮颇圆的月,惨白的冷光与淡淡的天蓝融汇在一起,成了一抹望不见天地交界的仓灰色,显得深沉,厚重。月下纤细的杏花树落了一地又数层的花瓣,树的长而笔直的影在厚实的花瓣上延伸,落在了院墙上,与偷偷探进院内的桃花枝的阴影融为一体。小院本就不大,树成林,影成簇,女人躺在红房的金光与树影的交界上,在月亮上看来,小院里显得拥挤不堪了。
湿润的雾气濡湿了粉红的杏花,蓝白的婆婆纳,血红的梁瓦,珍珠白的衣角。趁着笼罩朝阳的,极远处桃红色的茫茫雾霭迷蒙依旧,花与叶上的露珠泛着清冽的白光,映在水珠里的一切景像都是朦朦胧胧的。
日头渐高,雾也似的薄云消散在灿烂的阳光里。远方山端的天空从单调的仓灰变回了空灵的水蓝色,这天空的蓝既单纯又不沾染异色,宛若那轮黄澄澄的朝阳才更是悬在人世间的事物,璀璨的光渲染万物,却偏偏触不及虚幻飘渺的天空。
但水珠中倒映出的蓝天却极别致,瓦上水珠的猩红,叶上水珠的翠绿,花上水珠的绯红,还有诸多事物上数不尽的颜色,一齐存在于莺啼时的清晨。模糊的月朝西天沉下去了,街道上的轱辘声慢慢响了起来。
平儿悄悄地合拢院门,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抬起双手伸着懒腰时,她的个头陡然拔高了许多,乌黑的头发垂过胸口,她将头发拢在脑后,凭空取出了一顶精编细织的斗笠戴在头上,轻轻踮脚一跳,便陡然消失了。
脚边初露嫩芽的婆婆纳如同春笋般生长,平儿跳起时带动的风还未止住,绿茎就已经长得约有四寸高了。
她轻飘飘地落在攘轧城外的树梢上,身姿飒爽,面容安然地眺望着番京王的宫殿,她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里赫然是山音姑娘的绝美的脸。
她回答耳畔的低喃说:“是啊,但与你何干呢?”
声音轻柔,清澈,哀婉动人,松树林间的蝉鸣戛然而止,成千的蝉被冻僵了翅膀与肢体,下雨似得落在红土地上抽搐。林间吹响枝叶的阵风也被冻住,百般群鸟无声地拍着翅膀飞远了。
山音跳下树梢,落在松林高挺的树木间,她闭着眼,心想耳畔的声音是对的,她对姜芸的爱情深入骨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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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疋讶异极了,正有大群的鸟从池塘上空飞过,有麻雀,有黄道眉,有杜鹃,有燕,有喜鹊。林疋跑到东窗前,朝正坐在中堂剥橘皮的九百吉大喊:“娘!快看啊!好多的鸟!”
九百吉跑进院子里抬头张望,看到鸟群时惊呼出声来:“啊!真的!”
乌压压的鸟群发出各异的尖锐叫声,直直地朝北面飞去。
林疋从窗户翻了出来,跑到九百吉身边说:“真是奇怪啊,娘可知道为什么这些不同的鸟会飞在一起呢?”
九百吉的眼睛闪着光芒:“娘也不知道啊,但这不依旧是令人惊叹的景色吗?”
蓝幕下群鸟的毛色杂乱,大小不一,叫声各异,就连扑打翅膀的扑哧声也极易区分,倘若说看去时的美感,断然是全无的,但九百吉为什么说这是令人惊叹的景呢?可能是因为她养过一只最终溺毙的柳莺吧,对飞鸟还有着格外强烈的感情。
“是啊,这般多的鸟在一起,竟不吵也不闹,真是可爱!”林疋搂住九百吉的手臂,思索了片刻后说。
“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叫声不是在吵闹呢?”
“当然不是啊,女儿在鸟鸣里听不出戾气啊,它们肯定是在与同类们紧张地交谈吧!这就像是蝴蝶也能从人的声音分辨出人的情感一样,声音温柔,蝴蝶才会不怕生地绕着转圈儿吧,若是语气吓人,蝴蝶才不会靠近哩!”林疋乍得想到了这里,也就信口胡说起来。
九百吉歪歪脑袋问:“是这样吗?”
“是啊~~,娘仔细听的话,那杂乱的鸟鸣声不正是彰显着夏日里的勃勃生机吗?鲜活,有力,像不同颜色的花开在同一片泥土里,使人憧憬。杜鹃鸟也好,麻雀也好,都在一边相互交谈,一边用小小的,神奇的翅膀飞向远处,真是股令人生畏的生命力,不是吗?”
九百吉轻轻拍打着林疋的脑袋,噗哧地笑了出来:“什么嘛,瞧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看着群鸟飞远了,低头将林疋拥进怀里说:“但你说得对啊,鲜活的生命就像柳树枝上的嫩芽一样重要,人间没了生气,和光秃秃的树有什么差别?”
“女儿刚才说的话都是胡诌的,但听娘亲这么一说,竟觉得怪有道理。”
九百吉只是笑着,没有搭腔。她对那群鸟还感到流连忘返。
这群鸟,到底是为何会一齐飞走呢?九百吉终究是不知道的。
走出内院后,院门和池塘间的大片空地上,仅有那株在底部倒着神龛的杜仲树,极不协调,颇为碍眼。神龛上供奉的是艾伊阿洛的髹漆神像,此时覆满了厚实的灰尘,还落了两泡新鲜的,夹黄的白色鸟屎。
林疋说:“娘,神龛上又落灰啦。”
“可我早起时才刚刚擦过啊?”九百吉满脸存疑,她想不明白怎么又会脏了。
可当九百吉定睛看去的瞬间,神龛与神像又变成了崭新的干净模样,鲜红发亮。
“没脏啊。”九百吉对看着神龛发呆的林疋说。
后者看了看母亲,又转回头盯着神龛,哑口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