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过往
容索少时体弱,红山会战后本以为天下暂时安宁,容成便将容索送至南安极西的鹤山修养,那时容索刚刚十二岁,心智成熟,正是培养他的好年纪,国师便一同跟了去。
容索在鹤山待了三年又半载,早晚与鹤山方士一同锻炼,但身体始终未能强壮到足以习武的地步,容成并不气馁,按国师来信所说,容索已将为君之道学了五成有余,在鹤山继续待下去也是徒劳。国师年纪也大了,在高山之上确实吃不消,容成便让老国师先行下山,却让容索留在山上避一避国中纷乱。
木亭无需他人相催,红山会战刚刚结束,他就辞了大将军一职,坦言自己年纪大了,举刀片刻就会累得难以直腰,更不要提杀敌之事。而后又以开国元老、军功显赫的理由向容成要来了极东临海的东海城以求安详度日。
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而这大将军之位本是留给各吕的,可各吕却说:“万事只需吩咐,可这官职我不要。”
一如往日,容成也懒得再逼各吕,华台那时也还是个毛头姑娘,国中无人可选,这大将军的担子便落在了裨将身上,这裨将十九岁从军,到此也打了二十八年的仗,军功无数,军中官职全由木亭管理,木亭又对他颇为赏识,连番晋升也就到了裨将的位置。
容成还特意问了木亭:“裨将能否担此重任?”
木亭心想天下太平,即便真的发生些什么,裨将也是个难得的人才,“罗卓之才足够委以将任。”
容成说好,“能得木老将军赞赏,又是大司徒的子嗣,那定是个将才。”
罗卓任职四个春秋里无需担心战事,便向容成申调前往南安中部北面的斯坦城。斯坦城四面尽是无垠草原,地大人寡,临大国戈尔多博交界,本就是养马驻兵之地,又时逢大战将落,国力微弱,更要提防外患。于是容成应许罗卓领二十五万大军前往,以斯坦为主搭建外城,圈河谷为田,自种自耕,桡鸿也对此颇为关心。他将河流两岸半数农田划为王有,水利便捷又多穿漕渠于谷地,田间畜力充裕,铁犁牛耕,半年精耕细作,兴起粟与稻田千顷,苜蓿、桑、麻遍地,马、牛、羊成群。作物成熟时招游牧女子为工,生产丝织、麻布等布帛,又或是雕刻和漆器等,全由军队销往南面诸城或向北绕过神墓安园,以更高的价格售给戈尔多博国的数座边城。
嗅惯了金铁气息的兵士们当然不会满于农人般的劳作,于是罗卓又从东南面矿山运来不计其数的铁矿与少许锡、铅,但大量的伐木烧炭与冶炼块炼铁,再到锻打成熟铁甚至渗碳钢并加工成型,其间所需人力繁重至极,罗卓便将田间兵士抽调部分至此。
田地一时间空出大片,但军队无人可用,只好将本就属于农人的田地再以每年收取定额的方式租赁回去。本就愤怒的百姓有苦不敢言,现在看到取回农田有望,却要承担这般重负,当即变得更加愤怒,聚众同一帮官僚发生了些许争执。罗卓却不担心,数十万大军坐镇,这群民众难道想死不成?想着就让人贴出了招兵的告示,为入伍的百姓提供优厚的俸禄与每年足以全家糊口的粮食,这般一来百姓的气消了大半,也入伍了大半。在军队垄断下,空余的农田也极迅速地被地主、商户与散民瓜分干净。
招兵所耗也无需让容成等人知会,罗卓军队早已赚的盆满钵满,用大量的优质器具与戈尔多博国和东海对岸的梁州进行贸易,生铁碎料则制作农具下发使用。
都雀城国库不断富足,容成很是高兴,但担忧也是必然的,他可记得古都国是如何覆灭的,罗卓在南安一隅养兵做大不是件趣事,毕竟连罗卓交予大夫的账目都无从考究,又如何知道他在那偏避却又肥沃之地在谋划些什么,兵不操之于王,久悬在外,不乱即是万万幸了。
不日里容成就要以亲临表彰为由想要前往斯坦城,走到半路却被从洛土太守李寒处赶回来的桡鸿拦了下来,桡鸿责备他以身犯险后问道:“大王怎不让罗卓入都雀,岂能亲自去见他?”
容成解释说:“斯坦城偏远,从都雀城派出信使难免会在路上发生些什么不幸啊,即便信到了,也有千万般的理由不理睬我。”
“大王若连这份担忧都有了,此行是去赴死的吗?”桡鸿大声叫喊着,怒火直冒。“大王快先回去,待桡鸿想想办法。”
“丞相又能有什么办法?”各吕伏在马上,好似不经意地说出话来。
“不必担忧,且先借口大王途中身染重病并护送大王回去,再调五万良兵前往登余城就好。”桡鸿说着将一张叠好的信纸塞进容成手中,“大王快到都雀城时再打开来。”
“登余城?那岂不是在逼他兴兵叛乱吗?”容成怔了下,随即存疑的问道。
“大王可是认为登余不守,罗卓就会安稳就范?”
容成支吾地说不出话来。“记得让大王装病装得像些。”桡鸿冲着各吕说。后者点点头问:“丞相来都来了,为何不与我们一同回去?”
“桡鸿晚一步回去,大王要装病,桡鸿就要装死才是。”
“哈,看来丞相在一路上将对策都想好了?”容成缓和了几分神情,欣慰地说。
“不尽然,桡鸿也胆颤心惊地很。”
“那至少能告诉我为何要现在就守登余?还是说都写在了这上面。”容成晃了晃手中信纸。
“发兵登余并不是为了守城,只是打草惊蛇罢了,罗卓是明眼人,看到五万大军提防自己,大王必然会得到他明确的答复,无论是含糊不清的表忠还是毫无举动,都可以认定他是叛臣。只为此一万或十万兵都可以,但日后要分兵他处,一万又未免太少,可不像是要守城的样子,五万最佳,罗卓当真叛乱时,这五万兵士也能为我们争取些时间。”
容成点头不语,同各吕等人一同回程了。
洛土太守李寒派快马在容成之前赶到了都雀城告知众官说:“丞相溺死在洛土,遗体在三日内就送回都雀城。”王庭百官震惊,刚想派人告知南安王,又有一信使赶到说:“大王半途病重,正在赶回都雀城。”
这时间里桡鸿仍未闲着,命华台领七万军队赶往斯坦城西南的业石与几石两城,又暗中催促着李寒加快建造水坝。待到第三日晚约计容成已经回到都雀时,才孤身匹马地沿着容成离去的路狂奔。
桡鸿算的正好,此时容成正坐在马车内看着桡鸿的信,时而点头,时又丧气般地摇头,信上有言:“大王回到都雀后卧床不起,除疾医与各吕等人外切勿见他人,关于病因与桡鸿之死,大王任何话也不必说,疾医已经由桡鸿打点清楚,他会说大王是因伤心过度而心力憔悴。至于叛军应对之事,桡鸿心中有策,但兵力差距较远,所行必有有违天命之法,大王认为可行,在都雀城门前贴悼词一张,桡鸿便动作,若不行,在城门右侧悬挂白绫一截,让各吕来绫下接桡鸿前去与大王重新商议。”除此外便是拟好的行兵应对之法,容成考量了一遍又一遍,第二日清晨命各吕在城门右侧挂了六寸白绫,又如桡鸿所说,由各吕传话,向登余城发兵五万余。但纠兵后过了几日,罗卓没有来信,甚至将大军压在斯坦郡边界上。华台率军赶到业石城时,也发现业石、几石二城早已被罗卓军队占下,只好让将士们退往都雀周边,自己单骑赶回都雀城。
业、几二城地要,将北面的东西通道夹在中间,罗卓大军正从几石城南下,不需太久就必会将南方的东西通道封住,南安军被围夹在内,那时是战是休,全凭罗卓所想了。桡鸿虽然希望打草惊蛇,不会被猛咬一口,但也不愿被蛇勒死。
桡鸿重金换来的老丈尸首在运送往都雀城的路上,罗卓不知桡鸿之死的真假,便派人偷偷察探,探子跟在队伍后几日才寻到一干人故意给他的机会,探子揭开棺木,见棺中人须发长而雪白,颇为儒雅的模样与记忆里的桡鸿相符,于是回到斯坦郡告诉罗卓说:“棺中人就是桡鸿。”
当棺樽运到都雀时,桡鸿也见到了容成。桡鸿、容成、各吕、卢亦、国师苏鬓还有旁听的华台商议了一整夜,一早便让华台带着三份王命赶往刺棘城,桡鸿则南下去了攘轧。待到深夜时候,华台已将王命交于刺棘、锡瓦,以及鹤山下的邴城,刺棘与锡瓦各出兵一千围住鹤山,邴城则关了城门,限制了周边百姓行动。而都雀城内,容成自回来后第一次在众官前露面,他装作虚弱的病体瘫软在椅子上,朝众人说:“本王前些时候出行未至一半便听闻丞相逝世,甚为心痛,本想径直赶去洛土接丞相遗骨,却又听闻从极西鹤山传来的消息说, 本王长子容索被山上方士杖责而死,不知诸位知不知道?”容成垂着眼睑,哀伤极了,好似是慑于王应有的威严才没有哭出声来。
众臣惊呼不已,议论纷纷。博士才刚刚拱手想要说些什么,容成就开腔说:“犬子体弱,正因此才送他前往鹤山修养,可这一干方术之士无术,犬子身体不见好转,还被责去了性命。所以诸位相劝就罢了,不屠光这鹤山方士,难以治好本王恶疾。”
李寒不知桡鸿离去,将水坝建成的消息寄到都雀,各吕擅自拆开看了看,虽不知何意,但想到桡鸿的计划有变,应该是用不到了。
第四日天色暗淡时桡鸿才赶到攘轧,他将卢亦的信交给卢人,心中措辞诚恳、煽情、哀求之意溢于言表,可卢人将信纸揉成团,冷笑着说:“这非儿戏,岂能由女儿身啰嗦,还是说南安还未战就已经到了这副人心惶惶的田地?。”
九百子卯与父羽同一干文武官员埋头商议了少会说:“大王可以考虑答应下来。”
“哦?九百丞相是怎想的?”
“南安尚且未乱便要裂土求援,并非无力抵抗,而是避而不战,因此当南安余部缩于西北一隅时,即便叛军长途跋涉前来攻打,也无需番京军队与其交战,南安军自能抵挡,我军只要从南安国割来的桓城向东北斜插入数只万人队,沿途向都雀城威慑就好,这下叛军定会急忙赶回领地,我军大部堵截在桓城北面的平原之上,南安军与番京军便可前后包夹这只鞍马劳顿的队伍,叛军人数众多,此战必定旷日持久,深入南安旧地的数只队伍则可以绕至北土城方向斜插敌军侧翼,如此必胜。”父羽在旁搭话道:“此法必定可行。”
“本王不像将军那样自信啊,事事皆有变数,俞国便是最大的一个。”
“俞国若有心,那大半南安又岂能轮得到罗卓。”桡鸿大声说到。
“若能使大王再放心一分,臣会妄加猜测那罗卓不敢攻打雪岩城。”九百子卯有言道。
“为何?”
“第一是因人而不可为,南安治地数十年,南安之名早已深入人心,今时叛军兴起,一旦国内交战便会使百姓苦不堪言,但若是南安已经被逐君迁国,自行让掉了大好河山,此事请公上先生使人传唱一番,百姓定会对忍辱负重的旧国心怀感激,但又没有道理对叛军做些什么,可叛军胆敢赶尽杀绝,起灭国之意,无数的昔日南安百姓定然不会同意,叛军治下出义军,罗卓这是自取灭亡。”九百子卯望着桡鸿又说:“只是想要百姓这般,需要南安王的死来求百姓激愤,罗卓心安。”
桡鸿站在厅中央,不动也不言语,两眼里古井无波。
“第二则是因兵而难为,南安余兵不会下十万,退至雪岩城后散兵三之有一,总能余下至少六七万,这等兵力守在雪岩这座易受难攻之重城,任敌有百般良策也休想从城外攻破。”
“至于第三,便是方才所说因外患而不可为,无论大王是否同意这番交易,南安都会放弃掉大片城池以求番京与叛军领地接壤,又有俞国在叛军正南虎视眈眈,一旦叛军纠重兵攻打雪岩城,内地必定空虚,那时只要大王想,就能与俞侯以大义之由一同瓜分了这大半的南安国,臣所想到就这三点,不知桡鸿兄有何补充吗?。”
“没了,九百丞相看的再清楚不过嘞。”桡鸿终于说了话。
“如果九百丞相所说无误,那……。”卢人突然有些扭捏,话没说完就止住了。
“大王放心罢,南安的王早已有了赴死的心。九百丞相所说三点,一点都无遗漏。”
厅堂之人皆沉寂了片刻,直到卢人开腔:“若是这般,只要南安能行承诺之事,本王就同意你。”
“请大王等下,臣还有一个要求。”九百子卯急忙喊道。
“说来听听。”
“臣认为南安颓死,居于一隅也用不上桡鸿丞相的才智,何不在七年约内邀他来番京做个客卿?”
“桡鸿丞相同意否?”卢人询问座下之人。
“恐怕桡鸿没有说不的余地,何况南安桡鸿已经死了,此事全听大王的。”
“那就这般说定了,所需琐事由两位丞相商议后告知本王再行。”
九百子卯和桡鸿一齐拱手弯身道好。
容成带着两万军队气势浩荡地前往鹤山,容成在出发之前又撤回登余城的军队与华台军会合,大军稍加调动就团团聚在几石城东南的祁阳城,与罗卓南下的军队隔着两座城市遥遥相对,这时罗卓听闻容索随桡鸿先后死了,不禁讶然,容成暴怒并亲自带兵前往鹤山接容索尸骨一事使罗卓信了十之四五,同上次一样连拨三队探子赶往鹤山,只是鹤山脚下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说是要等到容成王亲自到此。罗卓对此事有所警惕,也就没有出兵堵截,想要等容成走完这一遭回来再兴兵动乱,免得出了差错导致鱼死网破。
当容成快到鹤山时,分出一骑轻骑提前告知华台三军,山下军队如盘山的恶龙上行,只消片刻便屠光了漫山活物,伏尸遍野,血流满地。
容成与各吕登至山头时各吕不禁发问:“这么做是否值得?”
“莫要问值不值得,这山比都雀城墙高了无数倍,入眼又尽是不常见的天地,只为此就值得。”
“你怎知万民不会因此而更苦?”
“我不知道,但绝不会发生在我活着的时候。”
“这不是王的仁厚,你求的是心安理得罢了。”
“你又何必这般,即便知道,也莫要说出声来。”容成咧嘴笑了两声,难听极了,“我可是用命去换这个结果的,你的怜悯都去哪了?”
“你愿死,但死无妨,可这鹤山上百的方士与农夫可不像你这般想。”各吕顿了顿,“你的怜悯未免残酷了些,我的也是如此。”
“嘿!事已至此,我又何须与人争辩?只求你能照顾好容索。”
“那你大可放心。”夕阳橙黄色的光照在血泊上,闪着细微的光,令各吕心中乍地冰凉起来,“你此时要做什么,不去见见容索?”
“众人的眼睛皆盯在我的身上,就不去见他了,容我坐在这看看山景,你可觉得这山上的景色美极了?”
“未能觉得。”
“是吗?可我觉得这漫山的色彩美艳极了,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各吕不再理他,呆滞地坐在容成背后,直到夜幕降下,才被从锡瓦赶来的尤元惊醒。
雪岩城内由容成带来的军队与数城相加不及三万,但也直直地冲着业石城冲去,罗卓觉得莫名奇妙,容成这是要作甚?难道南安死了桡鸿尽是废物不成。他大笔一挥,派几石城南下军队赶回业石城清剿容成军队,自己率大军浩浩荡荡地冲向了小城祁阳。
两路大军才行出两日,斥候就赶回告诉罗卓祁阳城内已经人去城空,这可给罗卓泼了一盆凉水,他问及南安军去向,才知道祁阳城的十万大军正向西行,可此时几石城的队伍重新挑头南下也来不及了,想到这里罗卓暴吼一声,继续追去,并命业石城追求速胜。
容成军势微弱,可敌军却几乎三倍之数,只好触之即退,来来回回纠缠不断,每战结束只余叛军空望尘土。叛军将领不忍其辱,又有速胜之令在前,便率军穷追不舍,可容成军不断走走停停,昼夜骚扰不断,使叛军人累马疲,行军速度降了大半。第六日从祁阳出发的南安军队赶到了业石城叛军背后,上演了一波黄雀在后的好戏。
首战大捷后全军退向雪岩城,而罗卓见前方残兵败将滚地而来,顿时暴怒不已,行军依旧不止,朝着雪岩城追去。
番京军队在一日前就已停在桓城休整,见叛军追远,五万大军朝南安内地长驱直入,断掉了叛军的后路,叛军顿时像无头苍蝇一样进退不得,原地乱转。罗卓思虑一番后又带军撤退清理番京军队,可番京军目的已到,又退回了桓城。罗卓此时气至难以坐下,军队也在连番奔波下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心想大战才刚刚初始,来日方长,况且南安军再如何东窜西跳也夺不回自己手中的都雀城。
罗卓又哪里能知道容成在率军赶到业石城下后就已经离开前往都雀了,此时正在王的椅子上坐着呢,他双眼紧闭,须发发白,脸上的褶皱也都舒展开来,神情安详极了。
各吕讲完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后看向木亭等人,他们还如石像般呆坐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