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可怜人
樱桃红得宛若玛瑙,高悬在树冠上,从枝叶遮掩下露出来的红色玛瑙上有些许高光,精美而又诱人。
各巾认为这整树樱桃的饱满盈润与鲜艳色泽罕见,本不该是凡世间的事物。
昨日下了场雨,是瓢泼般的。雨水湿透了各巾的衣裳,坐骑也睁不开眼,他只好在路边客栈住下,擦干马匹,又晾起自己的衣裳与包裹。
直到他躺在床上因窗外雨声难以入眠时,才察觉到这座客栈所用香料有股熟悉的香味,各巾的客栈被烧毁前也是这股味道。
前几日各吕相劝自己时没有答应,个中理由并非全像自己敷衍他的那样,珍惜当下淡泊悠闲的生活是其中一点,另一点则是希望各吕明白但他却又没能明白的——各巾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用极了,尚不提老人,相较年轻人也是武不如车一,谋不如子村,治军不如华台,治地不如尤元,最拿手的把戏也有川奴代行,自己能做的又有几分?
各巾的心底其实也为南安忧心忡忡,可无能的他却又放不下这般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总要有个人苦苦相逼才能使自己下定决心,但桡鸿是否做的过分了些?应该并没有,各巾也清楚,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开使自己进退不得的缰绳。
早晨起来便在窗边看到了这棵樱桃树,在暴雨的清洗后的鲜艳色泽让各巾产生了此物只应天上有的错觉。他想要尝一尝樱桃的滋味,却又舍不得、见不得任何人把它们摘下来,只好趴在窗檐下发呆,静等晾了一夜却仍然潮湿的衣服完全干燥后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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桡鸿已经离开攘轧一日多了,九百子卯的日常照旧,只是想要与人商谈时叫来舍人说:“去把先生请来。”舍人有些不明白,站在原地满脸疑惑地问:“丞相大人,桡鸿先生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九百子卯微微一愣,思绪极为敏捷地改口说:“我指的是公上先生。”这下轮到舍人感到难堪了,难看地笑着说:“在下这就去。”
关于各马的事,九百子卯与公上已经告诉了林疋,姑娘对各马的遭遇深表同情外,倒也别无他感,反而是九百子卯越说越生气,因为他又想起了长公主的死。
这些年来凡是谈及长公主的话都被番京王卢人嘘声制止了,他说嫁出去的女儿如同熟透落地的苹果,已经和番京这棵树没有关联,死了也不在意。但同为人父的九百子卯明白,卢人只是不愿因一个子女的死而牵扯进一场与己不相干的战争,又因出于王的威严而不能表现出自己是由于对战争的躲避而忍气吞声,只好违心地说着女儿死也与己无关的话糊弄众人。
又有谁能猜想到卢人在与影对酒时心中悲有几分,悔有几分,恨又有几分。
前些日子卢人小子卢班大婚,新娘是父羽的养女,虽说是养女,但得父羽万般宠爱于一身,女红至歌艺书画样样才艺傲人,论貌也是亭亭玉立,貌美如花,正值花样年华。总之这门亲事使卢人开心极了,一杯杯米酒下肚,看满堂欢庆,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桡鸿也受邀前来,与九百子卯一家坐在一起,九百子卯调侃林疋说:“瞧将军家的姑娘,年方二九,比你小了三岁,可才艺与样貌都比你好了不知多少。”
九百林疋不卑不亢,笑着对九百子卯说:“爹爹不该怪罪女儿,女儿能有这般已经是全凭娘亲漂亮聪慧,此外若有不足那定是爹爹的不周到。”
除九百子卯外的几人都笑得开怀嘞,只是在笑声之余,桡鸿一遍又一遍地朝卢人看去。
酒不过巡,有人畅饮,也有桡鸿与公上这般以茶代酒之人,卢人为前者,他有感自己喝多了,又因喜事劳人,与众人打声招呼后就要离开,桡鸿看到这里也站起身来对九百子卯几人说:“容桡鸿先退下,桡鸿有要事与大王谈谈。”
九百子卯挑着眉头说:“要在今日吗?”
“正是。”
“那桡鸿兄快去吧,反正我也拦不下你。”九百子卯颇感无奈。
酒劲还未上涌,卢人正领着王后与一众丫鬟、护卫向花园里走去,半途见桡鸿小跑过来,卢人玩笑着问道:“桡鸿先生可是因为本王待您不周而来兴师问罪的?”
“大王几时待桡鸿不周了?”
“哦,那就是九百丞相罢?明早我便帮您吓唬吓唬他可好?”卢人浑身酒气,眼神迷离,整张脸都在泛红。
与酒醉之人相谈果真麻烦,桡鸿苦笑不已,“桡鸿有事想与大王商量。”
卢人也非酒鬼,只是今日贪了几杯,对于王庭之事还是有着十二分的清醒,他对王后说:“王后先带丫鬟回去吧,有桡鸿先生陪我走走。”
初进花园时,两边皆有石墩,左手边的石墩上摆放着一碟青色葡萄,右手边则是一碟剥开一半的荔枝,白嫩嫩的果肉露出来。
“桡鸿啊,你可是数着日子过活的?”
“桡鸿从未刻意记过日子,大王怎么问这个?”
“九百丞相最近总和本王说时候快到了,两国约期将至,桡鸿也就该回去了,本王若是听得没差,应该是在下个月吧?可是下个月?”
“是下个月。”
“嗯。”卢人点点头,“本王责怪他在时日上斤斤计较,此事上一月与一日本没有多少差别,桡鸿想留下,番京必倾尽地主之谊,桡鸿若想离开,择个时日也就罢了,可丞相这花甲之龄的老人不懂风趣,若是在桡鸿突然离开的那日能来与本王仓促地道别,岂不诗意极了?”
“大王是个愚人啊。”
“桡鸿是在夸赞本王?”
“发自肺腑的。”
“愚人好啊,不像你们这些聪明人,每每使人扫兴。”卢人侧头看着一旁高出一头的白花树说:“但越不在乎,时间便过的越快啊,七年,从七年前桡鸿来攘轧起,这几树玉兰就没有变过模样,每一枝开几朵本王都能记得,王后也是以花草养性之人,她与任何人路过这里时都会和身边人说这玉兰花意喻着纯洁与高贵,今日本王有些醉了,也权当胡言乱语说给桡鸿听听,桡鸿觉得这白花是王后说的那般吗?”
“总是没错的。”
“桡鸿也觉得如此?”
“桡鸿认为王后所言没有错而已。”
“怎么分辨?”
“全看听话的是愚人还聪明人了。”
“说的好啊,桡鸿到底是个聪明人,愚人如本王就毫不迟疑地信了。只是不知道,这不染尘埃的白花在浓烟里能否现在这般祥和纯洁呢?”
“难以想象它会。”
“桡鸿又怎么敢说不会。”
“因为世事皆如此罢,恐怕桡鸿让大王扫兴了。”
“哎,无妨。”卢人摇头轻叹,“说说你所为何事才会在今日找本王?”
“桡鸿所想和子卯说的一般,下月便是约期终了,敢问大王是否还记得约期开始之时?”
“记得些许。”
“那大王定然记得亦公主已经离世七个年头了。”
卢人瞬间严肃起来,不怒自威,“本王不想谈她。”
“这不想,是父亲说的,还是番京王说的?”
“有什么差别?”
“各吕之妻卢亦乃是南安人,与番京与您再无瓜葛,这则是大王您亲自说的,今日又怎能以父亲之口令桡鸿闭嘴?桡鸿乃南安为官,应对大王礼敬,但绝无需谦卑,这也是大王您对桡鸿说的,那么大王不想谈便不谈,桡鸿少说几句便是。”
“无论如何你都要提她?”
桡鸿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卢人语不动怒,却又有淡淡慌张在里头。
“那要大王先回答桡鸿,桡鸿是在和谁谈及一个逝世七年的姑娘?”
“桡鸿为何这么做?”卢人苦皱着眉头,若说不怒是假的,若说慌促难安是真的,如果桡鸿再与自己纠缠不休,就要唤人赶他出去了。
“桡鸿最近在想这七年前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容索死得惋惜,容成死得悲壮,唯独这亦公主,她的苦痛实在是桡鸿无法估量,子不知踪迹生死,父不认父女亲情,如何能够不使人心痛。”
“可这与桡鸿有几分干系?”
“这是各吕相求的。”
卢人好一会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呵啊。”他突然大叫,“好一个纯洁啊,生长在王庭里的纯洁高贵。”卢人伸出手,将玉兰树枝一根根折断扔在地下,折了半树花枝后又用脚碾了碾洁白花朵,“好一个桡鸿啊,本王免去你的大费周折,这是你们南安与卞央的家事,本王决不会掺和。”
当他再回头时,桡鸿已经走掉了,酒醉的卢人低喃着:“醉了,醉了。”一边猛地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