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聚首
东风在亭台轩榭间喧嚣不止,扰得俞侯心烦气躁,昨日晚间稍感地动,轰鸣之声如若滚雷,但城周皆无大碍,也就不以为然,但夜间却来信说峣山东的上巴郡地大震,至研墨时共清点尸首四千三十一具,是大灾也。
俞侯叹气想:“人不宁,地也不宁啊。”随后便拨银十五万两赈济灾地,三番五次催促地方高官富商出财出力,最后又免去了上巴郡损失惨重之城的三年赋税。
应做之事俞侯已经都做了,可他仍觉得还有哪里做得不够,于是又给死者每人布帛三匹做丧葬之用。
如此操劳了一个早晨却水米未进,到正午时未免有些力不从心,俞侯离开大殿,前往寝宫后的别院看望妹妹姜芸。
兄妹之情的王妹也罢,夫妻之实的王妃也罢,别人如何称呼俞侯都能接受,只是他听不得有人说姜芸的坏话,后果比起天灾还要难以预料。
别院并无高大宫殿,单单只有座低矮的红墙红瓦的房子伫立在杏花林中,红墙上爬满了绿藤,四下里支撑屋檐的方木有些腐烂了。四周草地上开满了俞侯认不得的紫色小花。
俞侯在红木薄纱的门上敲了两下,一个扎着发髻,穿着素雅衣裳的小姑娘应声打开了门,俞侯蹲下身说:“平儿去玩吧,记得申时前回来。”
“平儿还不能离开。”仿若乖巧的瓷娃娃的平儿扭过头看着墙头上探进来的桃花枝,那桃花的色泽远比杏花更浓郁。
“为什么?”
“姐姐仍在用餐呢。”
“哦,那我在这里等她。”
“嗯。”女孩儿也不多看俞侯一眼,转身进到屋内,将俞侯关在了屋外。
昨日大雨下得畅快,使暑气散了大半,又听方士说这场大雨还未下完,这几日内还要继续。可俞侯站在红房前抬头望天,万里无云,清澈极了,哪里有下雨的样子?或许是方士算错了。
石板路上爬满了指甲大小的蜗牛。
过了一会女孩端着盛碗筷的托盘走出来说:“姐姐乏了,不要太打扰她。”
俞侯急忙应好。
俞侯听见姜芸在里屋喊道:“王兄?”
“来了。”俞侯的声音轻柔。他走进里屋,见秀美的羸弱女子披散着头发卧在榻上,俞侯惊道:“妹妹怎么下了床?让我搀你回去好生歇息着。”
“在榻上也是一样歇息,还能有风从窗子吹进来。”姜芸的脸颊通红,高烧依旧未退。
俞侯伸出手摸了摸姜芸的额头说:“疾医晌前来过?”
“来了。”姜芸点点头,“小妹的病虽一直不好,但还请王兄不要责怪疾医,他们可用心呢,我能看得出来。”
“用心又如何?终究还是无能,但今日妹妹有言在先,我就不再责怪他们,只是妹妹能否感觉好些了?。”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应该是好了一些,毕竟平儿这两日还一直说我胖了呢,王兄也这么觉得?”姜芸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轻薄的青色衣裳,白皙的肌体尽皆裸露在窗下的艳阳里。
俞侯走近合拢了她的衣裳,“刚才平儿说妹妹乏了,何不趁着暑气未浓的时候睡下,等过些日子妹妹的病痊愈,燕尾台也就建得差不多了,到那时我再同妹妹去玩一玩。”
“能否等到天气凉了再去?”
“嗯,天气凉了再去。”
“能否请王兄在燕尾台下种些槭树?”
“当然种得。”俞侯宠溺地说着。
姜芸在俞侯额头上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一下,“那原谅妹妹先睡下,王兄自便吧。”说完就转过身,面向窗户睡着了。
俞侯蹑手蹑脚地退到房外,轻轻合拢房门后又焦虑起南安与卞央的战事,国中文武意见相左,文臣认为卞央难顾首尾,择机出奇兵攻打卞央东南临海之地可图霸业,武将认为战事突起,百般变数不可预料,番京国正向两国边界屯兵十万余,尚不知何意,理应静观其变,战场局势稳定后再做打算。俞侯更倾向后者,但又无法弃文臣之策于不顾,需要想个折中的法子才是。
他回到书房,片刻后大司徒前来拜见,俞侯让司徒进来后问:“司徒定然理解寡人的用心吧?”
“臣明白,可恕臣无能,难以为君解忧。”年岁稍高的司徒作势就要跪在地上。
“不必了,尔等以寡人为尊,可今日寡人自己都毫无主意,又有何颜面怪罪老司徒。”俞侯右手握拳,轻敲着额头,“司徒先退下吧,你与太宰和司马再商议一番,顺便警告他们,莫要再给我添什么麻烦。”
当俞侯批完政事走出书房时,天地间光线晦暗,狂风大作,弥漫着一股雨腥味。察觉到大雨将至,他自嘲地笑了一会,心想方士料天上事如此,怎就没能算到地上事。
自各吕与容索回到雪岩城后,城主府内就一直是欢快的氛围,当然,除了各吕讲述的前后。总地来说,大家对于重见容索感到兴奋极了。
而各吕与各马相望了片刻,父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皆装做一副昨晚还一同宿醉的样子。众人也尽量不使二人感到尴尬,能够让他二人表露心意的契机总会有的。
午饭时木亭又在向各马的碗中倒酒,起因是前几日在酒馆吃饭时各马说自己年才十四便进了风沙里,七年后的昨日才出来,怎可能会喝酒?木亭说男儿喝酒是天生之事,年到饮酒时自然能喝,不能喝的人几时都不会沾酒,说着就为各马斟了一碗,各马好奇地尝了一口,当即吐了出来,对木亭说恐怕我也是几时都不会沾酒之人。
此后的每餐木亭都要向各马灌酒,他又言之凿凿,说喝酒这种事情,只要你喝得够多就能学会了,各马不敢多言,只能在心底暗骂木亭,正是饮酒之人才会多喝,不愿饮酒之人偏要多喝以求会喝岂不蠢极了?
例如华台和车一见此事与己无关,也就悄声在一旁暗笑,只有坐在各马上座的川奴对他颇为照顾,每每趁木亭不注意时替各马将酒一饮而尽。
可今日落座时有些不同,容索替换了华台坐在主座,木亭与各吕分别坐在左右座首,华台坐在右次座,各马与老伍长坐在左右末座。
如平日里一样,趁木亭不注意时川奴举起各马面前的瓷碗一饮而尽,此举看在众人眼里,大家皆不作声,唯独心情大好的容索笑出声来,木亭问道:“笑甚?”
“没……没什么。”容索低下头。
起先老伍长是不愿留下一同用餐的,他说尊卑有序,伍长怎能与王侯诸将同桌,任车一相劝至口舌干燥也无效果,这时各吕说:“各吕连伍长都不是,以平民百姓之身又怎能与王侯诸将共处一室?还请老伍长莫要使小子折煞罢。”
老伍长总归肯留下来,但却径直坐在末座与各马相对,各吕又劝:“各吕深知长幼有序,怎能让您落在末座?再说您戎马一生,功勋同木老一般,这首座怎么说都该是您的。”
木亭在桌子另一侧冷哼一声。
“你若再劝一句,老朽就离开。”老伍长言寡,但言重千钧。
待饭后饮茶时各吕嘱咐众人:“切记莫要将容索的消息传播甚广,稍加透露以振军心也无妨,此事由老伍长看着办吧,您混迹军中,再合适不过了,只是要将此事告知天下人还未到时候,丞相说此事重要,不可儿戏。”
谈毕,车一几人各有队伍要操心,于是四散忙开了,容索与各吕也围着老伍长问这问那,可木亭闲不住,他向比自己低了两辈的大将军华台要些事情来做,然而华台抬手抛出一枚兵符,木亭接过来端详了一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尤元的兵符,他昨日送来的。”
“那尤元呢?”
“我让他随子亢和子村一同前往蚌城,昨日没将兵符给您,是怕您厌烦了领军咧,既然木老亲自来问华台要,那尤元的队伍便交给木老了。”
“大战在即,不来雪岩,守蚌城作甚?”
“木老不知,漠北的沙民数年饥荒,此时正筹划着南下攻打良田沃土。”
“竟有这事?”木亭咂吧着嘴,额头上褶皱迭起,“子村也难守啊。”
“等丞相回来后再寻法应对吧,至于尤元的兵早兵符出发数日,今明两日也该到了。”
这时府外卫兵来报说番京国军队已赶到城外五里处,派人先行送来了文书,华台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对木亭说:“番京国的援军来了,木老愿不愿陪华台去看看?”
木亭抬了抬下巴,示意华台前面带路。
走向城墙的路上华台将手下军官招来嘱咐,待番京军到后,日夜监视他们的军中动向,离开一人也要汇报。随后和木亭一齐爬上城墙,看城下沙尘滚滚,两千庶江城将士顷刻就将到城下。
番京军将领在城楼下大喊:“我军应番京王之命前来支援雪岩城,还请华将军行个方便,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去。”
华台站在城墙上大喊:“在下便是华台,我代南安军民谢谢番京王,但因战时南安军队调动,雪岩城内连纳四支军队,此时实在没有余地接待诸位番京将士,先劳诸位在城下驻扎几日,待城中军队挤一挤再请贵军进来行否?”
来将又怎会是愚人,明知华台根本不会让自己身后这二十闾的兵士进城,但番京王之命写道将军权交予华台,只好咬牙微笑说:“那我军就此安营扎寨等华将军知会了,只是我军这一路上劳苦奔波,人倦马疲,能否请华将军每日送些瓜果给将士们解暑?”
华台爽快地答应了。转身离去时木亭讥讽着说:“可雪岩城一战早已结束了,这番京王此时才派兵赶到,白让他捡了一个好名声啊!”
华台摇头说:“木老久不经战事,果真有些生疏迟钝了,番京的三城六千军可不是为装模做样而来的。”
“那是为何?”
“木老可想过为何番京王为何将六千兵力分三城调出?那是为了确保番京北面各城的戍守兵力平均充足,这充足则是为了防范我等在复国之际,奔袭夺取庶江、北土等南安旧城,这六千番京军围在雪岩城下也有监视的效用。当然,若是只为此事,番京也不必出六千之数,三千也就有余,协助守城更不必将军权交于我手。所以华台猜测卢人明知南安与卞央交战在即还送我六千番京甲士,表面上说是应约期而来协助防守,意下实为与卞央开战之弃子,卢人料我上了战场定会将这六千番京士兵用作尖兵,那时卢人便可将番京军与卞央开战之由怪罪于我,又因六千甲士被卞央杀光之事而有了参战理由,趁卞央与我军焦灼时攻城陷地,这样即便最后讨伐了罗卓,也会被卢人以南安将军葬送番京助防的六千甲士之仇占去卞央大片疆土,若是卞央赢了更妙,整个南安旧地便全是番京的,但若有法使番京在这六千甲士葬送之前便与卞央为敌,也就没有这分烦恼了。”
“可俞国怎会眼睁睁看着而不分上一杯羹?”木亭若有所思地问。
“即使番京和俞国西东平分了卞央,对番京来说还是有利可图的,何况俞国以北的卞央东部人口更多,兵力更胜,距斯坦郡更近,卢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烦恼?”
木亭埋头思虑了一会,“我果真是老啦,这般重要的事都想不到。”
“木老不是老了,是悠闲日子过多了。”
两人相视大笑。
怎奈华台无意间伤了木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