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欢愉
天边晨光初熹,浓郁的雾霭吞吐着东北面连绵的山头,木亭从半丈高的岩石上一跃而下,踢了踢躺在树底抱剑熟睡的各马。
刚刚睁眼的各马哇地一声大叫后挺身站起,他的衣服已经被露水打湿透了,浑身冰凉。木亭说:“走吧,晌午前还要赶到前面的镇子呢。”
各马背包裹,像具失去生气的尸体般跟在木亭身后,他还在回想着昨夜的梦,如此真实,竟能与往日的回忆混淆不清。
其实那梦境只是单纯的回忆的回放罢了。各马感受着背上沉甸甸的剑的重量,却发觉不了自己在又哭又笑,倘若这悲喜都不是他自己的,那又是来自谁的?各马从梦中被惊醒了,但梦境中那胆怯的孩子还残存在各马身上。
木亭放慢脚步,他深知背后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了勇敢的男子,但也知道在他短暂的人生里经历了怎样的痛楚,就在这个充满雾霭的崭新的清晨让他哭个痛快吧,当浓雾散尽,正阳高悬的时候,他就会为此而感到羞愧了。
视线不可及的远处传来了赶马声,鞭子与车轮的声音在各马的脑海里回荡,他想起铁匠高扬鞭子,将拉车的两匹棕马抽打地哀鸣,马车随时会散架般地在土埂与碎石地上不断飞起,各马依偎在母亲身边,脸色惨白至极。
浓雾里仿佛响起了叛军的马蹄声,向着胆怯的各马滚滚而来。
铁匠陡然间脸色大变,刚想催促马儿跑得更快些,各马听着蹄声紧张说:“他们又追来了。”温柔的母亲安慰他:“别怕,千万别怕。”
追兵分出二十骑穿过北面羊肠小道,堵截在刺棘城外二十五里处,城中尤元听闻大臣亲眷有难,亲率骁骑二百,绝尘而来,却依旧晚了半步,空余满地蹄印跟随着车辙走远,尤元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一声尖啸,快马追去。
月生放缓速度,铁匠驱赶的马车追上来时他扣响车厢喊着:“师母!”各马的母亲掀开帘幕,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庞。
“我去将敌人阻挡片刻,师母你们继续向南赶往锡瓦躲藏,只要能够争取少许时间,尤元就能率军赶到。”说完便掉转马头,向着追兵迎去。
南安军队已经撤离了锡瓦,而番京的军队却又尚在路上,此时的锡瓦是座无卒的城。
整个车队都缄默不语,他们深知这是战争,而生命则是战争的损耗品,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并不对死亡感到恐惧,他们多是聪慧睿智的人,早已看透了这一不可避免的悲剧,如果安然赴死能带来可贵的和平,他们早就会像南安王一样拱手送上自己的头颅。
身后的追兵确实被月生拖延住了,二十个骑兵围着月生猛攻,他四处躲闪,毫无还手之力。月生奇怪,这二十个骑兵怎么如此愚蠢,竟肯留下全部人与自己纠缠不休,但这正合他意,想必这时车队已经赶远了。
车队已经赶远了,月生想,可怕的念头如同晴天霹雳般击在他的心头,他绝望地嘶吼,怒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球,格挡开敌人的攻击后向车队追去。
车队已经赶到锡瓦城外的湖畔,国师的马车跑最前头,车夫眯着眼眺望远处的黑影,他惊恐地大喊:“前有追兵,前有追兵!!!”他顿时勒住了马,年迈的国师说:“快,快挑头进山上的树林里。”后面的马车直接急转向树林,可国师的马车却动也不动,车夫急得眼泪直流,鞭子抽打在满背伤痕的马身上,可马儿实在是累坏了,从凌晨不断地狂奔到太阳西斜,它们早已口吐白沫,这一停下,就彻底崩溃了,一动也不能动,也感受不到背上疼痛,它们缓缓跪下,躺在锡瓦城外的萋萋芳草地上。
追兵的马蹄滴答作响,在国师的耳朵里却像一整个山洞的钟乳石有节奏地滴着水珠,响成一片,连绵不绝,他看不清远处来人的服饰面容,但他仍然能看见秋日天际的风光,夕阳斜下,鹅黄色的暖暖的光落在不远处的静谧密林里,窄窄而修长的云彩如马蹄下折断的杂草一个模样。
“啊!”国师不禁大叫一声,身边的家眷嚎哭着接受了将死的命运,谁也没有在意到大学士的声音。
他突然间发觉这天地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丝能够带来凉意的风都没有,锡瓦盆地像是一口以天为盖的巨大的温酒壶,闷热地使他喘不过气来,国师想拍拍自己的胸口,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只感觉自己骤然间被抛掷到高空,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降落,头颅不偏不倚地落在马车上的血泊里,狭窄的视界里有双熟悉的手,枯黄的,苍老的,皮包骨般的,被血水飞溅到的。
天地未免太安静了点,树叶和云都被冻僵了,不响不飘,若不是这翠绿的、雪白的、蔚蓝的、鹅黄的、鲜红的颜色如此真实,任谁都会将此景当做一幅生动的画。
至少应该有一丝风的,国师想。
看见国师的头颅落地,女眷们尖着嗓子大叫,她们的声音在发抖,下体如同决堤般屎尿横流。尖锐的声音钻进了林海深处,十数只红头白喙的穗鹛鸟在林间低飞鸣叫,树梢上有几只雪白的鸟扑腾而起,盘旋一圈后又落了回去。
白鸟双翼生风,起先是扇动了高悬顶上的云朵,使其在支离破碎的过程中瞬间飞远了,骑兵斩断聒噪的头颅,作势就要向拼命狂奔的车夫追去时,四周山野中漫无边际的林海骤响起风吹树叶的哗啦声,来势凶猛的风使马上的士兵抖了抖,紧接着将跑远的车夫掀翻在地,他栽倒在顽石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车队停在树林前,一行人匆忙下车,消失在葱郁林海中,各马的母亲在颠簸下不堪重负,铁匠与各马搀扶着她翻过山头,一刻不敢停下,他们莽撞地逃出了树林,淌过小河,在紧追不舍的敌人眼里,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磨平了犄角。
土丘的另一边是狂暴的风沙。所有人都傻了眼。
“这可真叫人吃惊啊!阿伊海洛在护佑着各马!”铁匠欣慰地惊呼着,“我们进去吧,总好过死在这里。”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跑进风沙之中,各马刚刚搀扶起母亲,土丘上就响起了弩箭尖锐的破空声,一指粗的弩矢贯穿了各马母亲的胸膛,铁质的箭头还滴着温润的鲜血,母亲朝愣住的铁匠点点头说:“拜托壶先生,还请带各马进去。”
明媚的阳光又重回大地,雾霭已经散尽,各马的情绪也稳定了许多,木亭说:“嘿,年轻人,瞧啊,前面就是小镇了。”
“吃完饭我们去附近的山上看看吧。”木亭又说。
“为什么要去?”各马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因为山上的风铃开花了。”
“可我不想去。”
“那可是美极了的景色啊。”木亭拍拍他的肩膀,“随我来吧,先给你换身衣裳。”
各马张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蕴藏在瞳孔里的哀伤和满面的泪痕一样若隐若现,去看看满山的风铃吧。风中有股暖烘烘的味道。
饭后各马换了新衣裳,皂角色的上衣和灰色的裤子,腰间系着藏青色的系带,各马本来是不愿换掉红色系带的,他说:“这是临行前壶先生送给我的。”可木亭却吹着胡子:“这身衣服还是你父母给你的呢!换掉!”
他们爬上山后,各马回头看见那漫山的粉红色风铃树时,他被惊呆了片刻,呼吸也忘了片刻。粉红花海的浪潮将在阳光下发酵后的浓郁花香扑在各马脸颊上,他贪婪地看着,欲求不满地闻着,他感受到了毫无缘由的巨大幸福,如同依偎在娘亲怀中呓语般的幸福。各马一度认为自己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景色,正像木亭说的:“美极了的景色。”
山顶的草地中央种着一株大山毛榉,木亭估计着这株山毛榉至少也有八丈开外高,也不知道它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木亭只记得十多年前容成命人将其移植到此处的时候它就已经这么粗壮了。
木亭从草地走进大山毛榉的阴影里,视野依旧开阔,他尚能看到锡瓦的山的剪影,还有走来时一路上的风景——清晨时因雾霭而看不真切的辽阔草原此时也绿得发亮,亮得刺眼,木亭将浑浊的眼球从空旷的草原转向了歌舞升平的城,小城的城北城西架起了数座戏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甚至宴客的酒桌都摆到了大路上。
此前各马和木亭本是从南门入的城,却看到面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城的另一端无比热闹,循着声音走到城北时才找到开张的酒馆,木亭问斟酒的小二:“城这边怎么如此热闹?”
小二用手指抹净酒坛坛口的酒水说:“嗨,您老怎么连这都不知道?还不是月前番京王的小儿子卢班成了亲嘛,结果这番京王一高兴,就宣布所有在接下来一个月里成亲的新人都能够得到大王的赐婚,您可要算算日子嘞,今个可是个成婚的大好日子,这不是城西柳老板和城主大人儿子的吉日撞到一起了吗要说这柳老板可是个有钱的人物,咱这整座城的茶叶店铺可都是他的,听说他这次娶的又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只是可惜了这个美人啊,这柳老板老丑倒是不打紧,只是听说他还喜欢孩子。”
见小二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木亭扔出几枚铜钱,小二媚笑着拾起来说:“那您二位慢用啊,有事再叫小的。”说完就舔着手指转身离开了。
木亭想到这呵呵笑了笑,视线又在如同粉红色云彩的风铃林间游荡,最后落在一座修缮了数次的坟墓上,墓碑上由木亭亲手刻着“攘轧郡,六国历二十年生人,各吕之妻卢亦。”
“嘿!各小子!”
“嗯?”各马没有转头。
“想不想知道你的娘亲葬在了哪里?”
这时各马再看向满山的风铃,似乎有些什么变得清晰了。
他终于发现,原来竟是溢满梦中梦外的哀伤在此刻成就了这无比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