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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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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台一早起来时,发现川奴仍然趴在桌上酣睡,不禁笑了起来,有心想想,上一次相聚是好久以前了吧,那时不止川奴,就连自己都醉得瘫坐在地上,很是怀念呢,也不知道月生过得怎么样了。

    焚烧肢体的恶臭味淡了些许,可府内的香也早在夜间烧尽了,华台端起铜盆走进院子时,看见车一正在院中舞着长剑,裹挟起的呼呼风声与尖锐的破空声,直惊得墙边草棚里的战马嘶鸣不断,后退不止。

    车一之姿正顺势而动,如同山湖倒顷,一发不可收拾,华台不敢打搅,只好蹑手蹑脚地从他的身侧溜过,可铜盆刚刚放在井沿上,还没来得及握住辘轳,就听见车一在背后抱剑问好:“早啊,华将军。”

    “不早啦,听这操练声。”华台扬起头,听着城北大营传来的声音,“这恐怕是你的兵吧?也不怕吵醒了伤兵和百姓。”

    “这可真不是。”车一将利剑入鞘,摊了摊手说:“我的兵才睡下不久。”

    华台瞪大了眼:“这是川奴的兵?”

    “准没错。”

    “可他自己还睡得正酣嘞。”华台拍了拍额头,又打量着车一说:“真好。”

    “什么真好?”

    “酒与水对你当真没有区别?”

    “说了很多遍了。”

    “过了这么久,物是人非嘛。”

    “怎么会没有区别。”车一说完就转身进了屋内,不再理睬华台。

    华台摇起水桶,将冰凉刺骨的井水倒进铜盆里,飞溅出去的水花亮晶晶的,落在地面上却成了泥点。这是一日中最美好的光景,不寒不燥,和煦的朝阳落在雪岩城的每个角落,城主府门前伫立的旗帜软绵绵地趴在杆上,毫无生气,长长的杆影横穿过整个庭院,与廊檐的阴影相接在一起。

    水声哗啦作响,将微光折射在华台的脸庞上,她低头看向水中的倒影,平直而浓郁的眉毛,高而圆的颅顶,充盈饱满的嘴唇抿成了线条,上方耸立着挺翘精致的鼻子,一头漆黑的过耳短发向两旁撩去。

    华台舀起水揉了揉脸,她行男儿不可行之事,但绝非不怀女儿心,说到底,她也是个姑娘,只是在军队中混迹久了,只好将女儿心的美丑尊卑都藏在心底,在每当有人夸赞自己美好漂亮时,芳心才会像四月的鲤一样在阳光里高高跃上浪头。

    许多人夸赞过华台的容貌,那还是在极年轻的时候,到如今,不是华台忘了,就是赞赏的人自己忘了。华台心底还勉强记得几个赞美过自己容貌的人,有各巾,有子村,还有月生和容索。只是单纯地记得而已,仅此而已,但心底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也许……也许对他们仍旧怀着小小的感激。

    华台着实是个美人儿。华台上身的雪白麻衣在光线里亮得刺眼。

    她擦干冰冷的双手后回到屋内,见车一正将川奴抱起来从二楼扔了下去,半梦半醒的川奴忽然觉得自己是在从遥远的星辰上向着奥赫山脊坠落,汗毛陡然立起,睁大了眼,双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后,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川奴一个挺身站起,黑色的细剑已经握在了手中,他愤怒地向四周看去,提着铜盆的华台朝车一努了努嘴。

    与居高临下的车一对视片刻后,川奴却没了脾气,接过华台手中铜盆径直走开,车一大喊:“让他们安静点!”

    川奴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持剑的左手挥了挥。

    车一转过头对华台说:“今早鹤山来信了。”

    “内容?”华台高兴起来,微微眯上了眼。

    “我还没看,信在桌上。”

    “嗯。”

    没多久,城北的操练声果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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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

    小路边杂草里常传来悉嗦的声响。

    两匹枣红色的马被拴在繁茂的槐树下,低头吭哧地咀嚼着柔嫩青草与淡黄色的小花。

    不远处有座简陋的客栈隐在流云的阴影里,客栈门前用樵木与干草搭起了一座凉棚,老板穿着用华贵绸缎裁剪的夏衣,坐在落满尘土的长椅上迎客。

    老板揉着鼻子,一个蓄势已久的喷嚏打了出来,他心满意足地转过头看向各吕与容索:“嘿,我说什么来着?可不止你们南安惦记着我这条贱命嘞。”

    “你走是不走。”各吕重新斟满茶水。

    “哎,和你说了半天,怎得就是听不进去?”

    “你走是不走?”

    “何必逼我?”

    “走或不走,回答我就好了。”

    老板将头转向容索:“年轻人,瞧我这副模样,你觉得我还能干得了什么?”

    视线仅仅相交了一瞬,容索就惶恐地扭开头,老板的左眼空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渗人极了,容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您不愿,晚辈自然是不会相难于您的,可此事晚辈做不了主。”容索猛灌一碗凉茶下肚,唇齿间溢满了清香。视野的边缘里有雪花般的柳絮正在飘向桌面,他张开手中折扇轻轻一挥,桌角的尘埃与柳絮都飞扬到了棚外的热烈阳光里。

    “可我只想做个老百姓啊,斟浊酒饮粗茶,逢春种满园玉兰,逢秋腌满坛腊肉,只是图着糊弄完下半辈子,何必偏偏要我同你去复兴那劳什子南安?权当我是个瞎眼的废人然后把我忘掉吧。”

    “蠢话!南安国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吗?”

    “不不,南安对我意味着太多了。”

    “那收复南安故土怎会是件无意义的事。”

    “对百姓来说,那的确是的。”

    “什么意思?”

    “你总该记得容成是为何拱手送出性命的吧。如今你们一心念想着往日南安的鼎盛,痛恨着罗卓的叛逆,这些强烈的念头和一个复国剿叛的正当理由,却让你们发起了一场自缪为正义的战争,你不妨告诉我,即便这场战争赢了,百姓又会得到什么?”

    “在南安国的治下百姓才会有好日子。”容索充满自信,斩钉截铁地说。

    “罗卓是个逆贼,可他也是个绝顶聪慧之人,若是他毫无治国理政之能,容成怎会将大半江山放心地让给他?年轻人,切记莫要以黎民百姓来说大话,因为你定然不如罗卓做得好,即便有桡鸿与罗贾也是一样。”老板的右手握拳,在老朽的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咚咚作响。

    各吕也不言语,从怀里将贴满官道的告示平铺在老板面前:“恐怕在前几日你这番话还是对的,复国一事无关其他,只有仇恨与昔日虚荣而已,可现在,恐怕有所不同了。”

    “雪岩城一战,还不知结果呢。”各吕又补充道。

    老板看了片刻后呵呵笑起来,说:“是啊,是啊,大风向西吹,人心也倒了过来,罗卓深知彼与己不死不休,却因此糊涂一时,他只看到了一线战机,然而忘了人心。这下倒好,当南安国借天下大义征讨卞央时,往日的南安百姓也会夹道相迎吧,他们会记起罗卓只是个可耻的窃国逆贼,而容姓,才是这百里河山的大王。”

    “那你可愿跟我们走了?”

    “当然不愿,我早已决定了,这座客栈,就是我的安息之所。”老板指着身后的建筑。

    各吕点点头,“此次我劝你不成,但桡鸿先生也会在这几日来见你的。”

    老板哭笑不得,说:“天下人都说你各吕武功绝顶,没有你摘不下的头颅,但你为何连自己的亲兄长都不放过?”

    各吕从袖子里排出半壶茶钱,扔在桌上,起身领着容索上马飞驰而去。

    当官兵在客栈前的槐树上张贴告示时,踩了一脚的马粪,老板提着酒壶,一脸媚笑地迎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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