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夕与昔
似乎是昨夜里有着什么香花悄然绽放了,湖畔满是甜腻的味道。山林间的泥土香才飘散到林外草地上便无影无踪了。
湖边孤零小院外的几座坟墓,覆盖着的黄土一座比一座浅薄,顶上生长着稀疏青草,但风从湖上来时,从各马之眼去看,那坟上的幼嫩青草是从未动摇过的,如古老粗壮的树的躯干似的,那是因草在阴处生,而风却从阳面吹来的缘故吗?各马怀着疑惑走到坟前,臂膀的暗影遮挡在坟头上,当脊背感到风凉时再朝坟前看去,却发现那阳光下的青草也一如阴影中的倔强——紧贴地匍匐在黄土上。是啊,那娇弱青草怎会有着与吹响山林的风抗衡的力量呢?它们只是连挣扎都做不到罢了。然而从各马这样易疏忽的人看来,抗衡或妥协竟可悲地成了极为相似的,都是一种安静平常的姿态,但所谓的安静平常的姿态,是否囊括了藉风而高飞的蒲公英的籽种呢?风迫使它飞舞,但籽粒本身仍旧是静默的。这籽粒正如各马自己,虽因世事尤如潮来而起起伏伏,但内心逐渐变得坚硬又不为所动了。还有一种安静平常的姿态,是那些躺在薄土下的旧人了。
察觉到青草匍匐在地后,各马不再会因草的坚韧而感到一种精神实质般的力量和沁入心脾的美感,而是直觉得那鲜绿青草使人怜悯与悲伤了。
小院前立着一株无花果树,树冠柔软又圆润,在微风里多情地抖动、摇曳。它心思细腻,像是在欢迎客人。
各马敲门呼唤,在门前静静候着。
那院子里门的吱呀作响声令各马感到十分亲切,不久大门就被推开了。
“哦?少年郎?”老夫人用着轻缓的声调,友善又和蔼地注视着各马,“无花果尚还没有从黄树冠里落下来,我看着你的脸,觉得我们间有莫名的亲缘,你是谁呢?”
“各马,夫人,我的父亲叫各吕。”各马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充满感慨,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向人介绍自己的姓名了。“我想要找木亭老先生。”
“各马,各马。”老夫人默念了两遍,突然抬手拍拍脑门笑说:“瞧我,怎么能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快点进来。”说完就拉着各马进了屋子。
“木亭还在外面,他的性子散漫地很,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如果无处可去,就在这等上一会,等我儿子回来了叫他去找。”
各马拘谨地点着头,可肚子已经开始在咕咕作响,老夫人大笑着站起身,“莫急,我现在就去做点吃的。”
“多谢。”
老夫人走开后,各马环视着屋子,客堂正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渔人图,图中由近及远地画着半里左右的的河岸,光着上身卷起裤脚的壮硕汉子正奋力地向外抛网,湿润的薄纱紧贴在美丽的农家姑娘的身体上,高挺的胸脯裹紧白布也藏不住妙曼的曲线,水珠在颀长的四肢上滚动,在阳光里如珍珠般闪闪发光,画面定格在姑娘纵身跃出,正要以优美的姿态、完美的曲线入水的瞬间。渔船上快要摆满了鱼虾与贝类,芦苇叶包裹的饭团沉在盛满冰凉河水的盆底,远处的渔人或是在合力收网,或是在庆祝这丰收的又一天。
画中的景色奇佳,如果能经名家之手必定是美极的,但显然墙上的画并非如此,线条粗糙,所用毛笔的材质像是斯坦城的羊毛,柔软而易吸墨,下笔时蘸多的墨水向两旁渗去,在转笔处的拿捏更是不够到位。远处与细微的景致也没有体现出应有的美感,最主要的渔女的部分看得出下了很多功夫,但也只是稀松平常。
各马看向底部的署名,写着两个大字“木亭”。
从院外看时各马还以为这必定是个普通的农家,一个湖边空地上孤零零的小宅,可进了屋才看到橡木的桌椅、衣橱、供桌什么的,倒是像个富庶之人的隐居之所。
“嘿!老婆子,见到一个穷小子没有?”,咩咩声在院子里响起,各马好奇地往外探头看去,赫然是方才为自己指路的放羊老人。
“已经到了啊,那就好办了。”老人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各马。
“什么好办了?”老夫人擦着手,走出厨房问他。
“他若是走丢了,还要我亲自去找他,否则华台还不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闭嘴。”老夫人白了他一眼,转身端出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饼放到各马面前说:“快吃吧,孩子,莫要理他。”
木亭老人哼着各马有几分熟悉的调子,圈好羊群,走进屋坐在各马的对面问:“你叫什么?”
“各马。”
“你的父亲呢?”
“各吕。”
“那你能不能记得我木亭啊?”
各马大口嚼着汤饼,微微摇头。
木亭突然大怒,朝老夫人大喊:“都是你个老太婆的馊主意,连各吕的崽子都不认识我了!”
老夫人呸了一声,“还不是你自己和容成要的东海城,怪我作甚。”
“要不是你那娘家的婶婶把东边夸得天花乱坠,让你一连几日都在和我说东边的好,我怎么会和容成要来东海城!”
“那也是你自己去要的。”
“哼,你倒是想要,也不见得容成会给你。”
见两人吵得热闹,各马也懒得打扰,默默吃完汤饼后,掏出了铁匠与月生写给木亭的信,察觉到各马动作的木亭一把抢过信,匆匆看完后却莫名地呆坐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老夫人从木亭手中把信抽了出来,看了几眼就惊呼道:“容索还活着?真的?他们还真是演了出好戏啊!竟然连你都瞒着。”
“谁说不是,这群后生真是越来越不知体恤长辈了。”
老夫人惊得坐在椅子上,“如果容索还活着,那岂不是岂不是。”
“南安花又开了,灿烂得很嘞。”木亭开腔说。
老夫人话没说完,眼泪就滴在了发黄的围裙上,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妇人,若是木亭能够听国情知更替,老夫人便能看家书知别离,她深知自己的丈夫的留不住的。她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哎,这可是极好极好的消息啊,应该庆祝才对啊,是的,要庆祝一下,我来做顿晚饭吧,早晨嘱咐了儿子带些肉回来,正好一并烧了怎么样?”她站起来收拾各马面前的碗筷,温柔地笑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了,还是别做了吧,替我拾掇下衣服盘缠什么的。”木亭哑着嗓子说。
“果然还是要走吗?”老夫人倚在门槛上,她低着头,面朝外边。
“不得不走啊,雪岩城一战末了,容成的儿子又还活着,我怎能坐视不理。”
老夫人不再言语,轻轻垫着步子走开了。
“把你背后的剑给我看看。”
各马解下容索剑递给木亭,后者打开裹剑布抚摸着剑身,他赞叹不已:“这当是把旷世宝剑啊,比车一那几个小子的剑还要好,既然有这等上好的材料,当初怎么就给我打了一把破刀?”
他捧着剑把玩了一刻钟左右,老夫人提着包裹走到门前问:“你说不做晚饭,是要现在就走吗?”
木亭抬起头看去,夕阳的霞光落在老夫人身上,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的,“是啊。”他一边说一边裹上了剑布。
“不和儿子告别吗?”各马听得出来,老夫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了。
“不了,没什么好说的。”
“哎,罢了,包裹就在这里,至于刀,你还是自己拿吧。”
天边的夕阳愈发得红了,洁白的羊毛红得如同泼满了鲜血一样,羊群发了疯地叫着,它们无比恐惧,生怕那红色的血是自己的,乱跳着踢翻了盛水的黄盆,咣当的一声像是锋利的剑插进了它们的头颅,头羊惊了一个哆嗦,很快,羊群又安静了下来。
一老一少站在门前与老夫人告别,“别把我当成个粗鄙无知的妇人,我也曾是个公主啊,我知道战场是个什么模样,就以你这把老骨头,任你当年如何英勇,此行也恐怕难以回来,什么都别说了,抓紧走吧,天黑前还能赶出几里。”
“净说些丧气话,我戎马一生,怎么会死在妇道人家的舌头上,你安心等着,待收复了都雀城,我来接你过去。”
“当真?”她紧攥着衣角说。
然而木亭也不回话,直接转过身走掉,各马看到木亭走远,慌忙跪在地上向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起身随着木亭去了。
老夫人没有久站,她合上门,躲进了漆黑的屋子里。
各马跑到木亭身边问:“老爷子,怎么突然就走了?”
“多嘴!”木亭厉声呵斥。
锡瓦是座环湖而建的小城,老少二人沿着湖边小路前行,拉长的影浮在猩红的水面之上,老人白色的须发也染的火红。
似曾相识的景色,各马心想,这是画中的河畔。
也是回忆中的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