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容将
车一正驭马前行,马蹄铁在茫茫白沙上变得灼人滚烫,骏马的吭哧声一如人的焦虑,都想要匆匆向前。
车一已经察觉到马匹的躁动了,它们那巨大的吐息正是因为剧烈的不安出现的,那么它们是察觉到了因巨石摧残厚重城墙而使得的白沙跃动,还是它们听见了兵戈相击的嗡鸣和嗅到了鲜血的腥膻味呢?但即便马匹再不安,也要因人的鞭策而一往无前,马蹄扬沙。
白沙如细雪,虽不如雪松软,但远比雪野清冽耀眼,无边无限的雪白不知要奔驰多久、要奔驰到何处才是尽头,仿若是天上白云落在人世间的景象,人与马与斜向西北的影是抹不去的污垢。但这污垢也不愿久久徘徊在烈阳下,他们亦有着凭借翅膀飞向前方的幻想,然而人终究不若飞鸟般肆意,无能远远地瞧见雪岩城墙外的模样。
春季的花没有开在雪岩城,吹来的尽是灼热恼人的风,百般恶劣气味一股脑地扑进华台的鼻腔里,她虚眯着眼,在阳光曝晒下的雪白沙地中看不清两百步外的光景,再远处,全叫刺眼的白光挡住了。
又一块半人高的圆石从高空随着箭雨坠下,落在了华台的不远处。圆石下白沙宛若爆炸开了,白沙像水柱般升起,翻腾着,涌动着,像浮着莹白泡沫的大浪般朝华台扑过来。砂子落在身上有种轻微的灼烧感,扬起的沙尘难以呼吸,巨石落地时的轰鸣也令华台的耳朵嗡嗡地响着。
尘土在半空中翻腾,最初时是能够遮目的浓,但随着向天空里逐渐飘散,转眼间又变成水汽样式的薄烟了,雾蒙蒙的。
箭雨终于停下,但乌压压的黑点般的敌人已经冲进了视野了,他们身着滚烫黑甲,满面被白砂子折射的光映得发白,发亮,叫人看不真切,好像他们的面庞就是一团浆糊的白,没有眼睛,没有口鼻,握着更要白亮的兵戈,令人生恶的恶鬼般冲过来。站在城墙和三丈余的高台上看去,那扬尘而来的兵阵,又更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将远处沙地上刺眼的明光都遮挡住了。
副将远远看着那在高温下扭曲的战场,尸体甚至快要堆满了城墙的缺口,黑色的食腐鸦在战场上空呱呱地盘旋着,当黑色的战线崩垮溃败之时,它们便会俯冲而下生啖这血池肉山。
长时间绷紧的神经在高温与绝望下绷断了,精神变得恍惚,他仿佛听到了尸体被烤焦的滋滋声,这是地狱啊,可自己又为什么在这里呢?为什么要与他们战斗呢?死伤了三万余的兵士依旧毫无进展,即使赢了又能怎样?活人变成的烂肉能够化作生养绿洲的肥料吗?并不能,只会变成无边的恶臭与瘟疫罢了。
副官在他耳边大叫:“将军!撤兵吧,敌人的援军就快到了!”
他两眼无神地转过头,下达了退军的指令后,极具穿透力的金锣声响彻在视线可见的天地间,前线的士兵如收到了王的赦书,下肢无恙的士兵们一路狂奔而回。
天空逐渐黑暗下来,营地里四处嘈杂着照顾伤兵、整理辎重,副将躺在中帐里发呆,久未经战事的他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清楚,甚至不知战火为何而起,他只知道自己要赢,应王庭之命,还要屠光雪岩城拱卫南安容姓之人。
伤兵的哀嚎也渐渐平静下去,副将也感到乏了,半梦半醒的他如何能够知晓漆黑的刺剑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第二日军中卧底在信里写到:“卞央国,攘东副将,覃氏,于红山历十一年四月十一日晚在帐中被刺,左颊刻有“容将”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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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大臣依靠在黄花梨木打造的精致凉椅的椅背上,大口饮着海碗中的凉茶,这茶叶是庶江城守今日晌午送来的,随茶还附了一封信,信封上用漂亮的字写着:“急,庶江城城守,多古。”大臣将茶开心地收下了,却将信随手交与舍人。
茶味甘甜怡人,正合大臣的心意,毕竟夏日将近,凉茶凉椅能带来的愉悦不言而喻,于是大臣又忍不住抿上两口。
棋盘对面的友人笑骂着:“快点,该你了。”见大臣抬头白了自己一眼,他便伸出手抓向大臣身前的茶碗说:“这是什么茶,倒也让我尝尝味道。”
大臣推开友人的手,友人还想再抢,却有丫鬟走进院子,将手中墨迹未干的画交给了端坐在正堂刺绣的夫人。
大臣喊道:“闺女的夏衣前几日才画好,怎的还要画?”
夫人正将画纸平摊在桌子上观察,听到大臣的话后说:“这不是夏衣,这是要在秋天穿的。”夫人对画上的花纹感到满意,嘱咐丫鬟说:“告诉匠人,还请他快点织,若有不合身的地方还要再请他改改。”
大臣朝友人耸耸肩,棋盘上已下到了白七十四手,白六十六已经打入了左上角的黑模样,先手十目,白七十四下在了右下以扩大地盘,又先手十三四目,大臣的黑七十五在手中攥了半盏茶的时间也未能落下,友人倒也不急。
大臣转头看向在旁观望许久的门客,问:“您可知道这手我该怎么下?”
门客颔首说:“知道。”
“还请坐照先生替我下了这一手。”
黑子落下,友人惊呼“绝着”,大臣询问,友人答说:“此手既能削弱白棋在中央的厚势,又能威胁右下的白子,对于左下的空白,也能起到随机应变的作用。”
大臣刚想夸赞坐照先生,院门外就响起了舍人的喊声:“宰相大人,信有要事,桡鸿先生使我来知会您速去商议。”话没说完,人就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臣身前将信递了出来。
大臣挥着手,坐照先生便微微鞠躬,退到了院外。
看罢信,大臣叹着气递给了友人:“该来的还是来了。”友人匆匆看完后也皱着眉说:“走吧,莫要让桡鸿等得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