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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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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野间,月辉均匀的铺洒在树梢、草地、泥路。

    两道身影在一条只有当地山民才熟知的小道上,一前一后借着月色盘山徐行。

    采巧有些心虚,低头不语,闷声走路,等着菌子责骂,菌子也不言语。

    行至山腰处,二人相继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一幕,更加沉默。

    一对年迈夫妇暴毙于荒野道旁低矮土墙之下,四只枯槁紧紧相拥,含笑而眠。

    躯体已经僵化失温,冰凉惊心。

    二人脚边堆放有两只粗编竹篓,盛满春笋。

    菌子猜想,这对凄惨夫妇应是白日间本欲前往热河市集售卖春笋,可奈何无人垂问,徒劳无功,只得尽数驼回,上山下山一来一回中白白耗尽了气力。

    再坚持走上数里,或许就能回到他们那残破不堪,却也能尽遮风雨的家。

    可人生如行路,差几步,差一点都有不同结果。

    二人故去前卧躺土枕旁,还有数包被剥去笋叶,胡乱啃食过笋尖嫩处的新鲜竹笋。

    “先生,今年雨水丰沛,春笋丰产,为何还有这苦命夫妻饿毙于荒草丛中?”采巧心绪低迷,不过眼见此景,还是再起波澜。

    只需一眼,她就能得知这两位素不相识的长者故去的原因,是源于长时间的饥饿。

    双亲早夭,在遇见菌子、白鹿二人前四处流窜乞食过两年的她,深知人过度饥饿后的样貌,也早早就见到过很多同样被活活饿死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丰产,才是有此悲剧的原因。”

    “当下世道,每年隆冬时节,就算寻常人家,年前储下的吃食也要消耗殆尽。”

    “更莫说这贫苦之家,或许越冬还未过半,家中粮缸就已经见底了,乡间邻里家家节衣缩食,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大概也是佘借无门,只能进山寻些树皮草根勉强苟活。”

    “天南甸境内,可产粮食的水田几乎尽数归属于豪绅地主,仅余些薄瘠山地,眼下春耕未完,就算是勤快些的早耕人家,地里的禾苗此刻也才破土不久,是真正的青黄不接。”

    “山林鸟兽早就被饥不择食的饿民,长期捕食得踪迹灭绝,大多可采食的野果花期未绝。”

    “好在苍天没有完全瞎眼,今年开春,雨水不停,天南甸境内的贫苦人家,也就仅剩这随处可见的竹林有春笋可寻了。”

    “可既是丰产,那自然是你家能寻得,我家当然也能寻得。历年这初春珍鲜本就只有豪绅富贾购买,寻常人家谁人舍得把银钱,往这不能果腹续命的嘴头食上扔?”

    “银钱难得,你应该深有体会,就只说咱们卖酒一事,果蔬米面自然放置得到的酵引,以三个月为时限,数十次培育过程中能养出一次能用的都算好运。”

    “草堂内没有一个闲人,能勉强上山的几乎所有闲余时间都奔走于山林之间,足月下来,所采集到的酵酒主料辣蓼草也仅能制出能酿一至两次热河双蒸的酒曲。”

    “更别说桂叶、橘叶、桃叶、淡竹叶、扁豆叶、田边草、兰香草、马鞭草、艾草、土茯苓、甘草、紫苏、金银花等可遇不可求的辅料。”

    “一月下来,能寻齐三四种都算不错,再耗去近二十日的酿造时间,所有人辛劳一月也不过仅得十余斤酒水。”

    “酒水酿成,再去到那市集兜售。”

    “还有摊租、集容费、庇护费、摊税、经营税、所得税、银钱流通税”

    “各种名目的账外支出多不胜数,往往挣得一两银子,刨去各种成本,能剩下二三钱就算不错了。”

    “而这,还不包含酿制过程中不受人为控制的损耗,以及算上你我在内所有人付出的时间成本、劳力成本,大家拼尽全力,也不过仅换得三餐饱饭,账上能留下点备着应急的余钱。”

    “并且这还是独一门的生意,别人做不来,没人跟我们争抢,尚且勉强度日。”

    “其他更多人呢?他们能依靠什么生存?”

    采巧面色更郁,羞愧低头。

    “可就算再为鲜美的山珍,终究不过是大户人家餐桌上的佐食小料而已,再好吃还能天天吃?”

    “往年寡产,寻笋不易,或许还能卖得上些价钱。”

    “今年丰产,人人寻笋,人人卖笋,你卖两文,我就敢卖一文,恶性竞争,供需失衡,供应远大于需求,自然就有人能卖得出去,有人卖不出去。”

    菌子盯着已故夫妇看了许久,取下故去二人原挂于竹篓背后的挖笋小锄,一边刨坑,一边向采巧念叨些堵住心脉的闲言。

    用近乎漠然的语气回答了采巧的问题。

    凡人苦难,他自然也没少见。

    特别是当下世道,只是每次撞见无辜弱者死于非命,心中还是难免疼怜。

    采巧帮不上忙,心中仍是不解,就蹲在坑边安静等着,在菌子念叨的间隙,继续追问。

    “就算卖不出去,吃笋不能活吗?只要再熬上半月,山野间头茬的草芽嫩叶也该长出来了。”

    菌子头也没抬,还是用那无悲无喜的语气继续答道。

    “吃笋当然能活,不过那是你我青壮,你看看这二位老人家,风烛残年,早已油尽灯枯了。”

    “人之坚韧,在于对于求生一事向来百折不挠,可人之脆弱,有时也如风中烛火。”

    “不呼吸,不消半刻即可气绝;不进吃食,或许能挺七八日;不饮水,只需三五日往往就是隆冬过后,这眼见生机到来前的十天半月,很多人熬不过去。”

    “人毕竟不骡马牛羊,更不是是熊猫,需要摄入多种营养才能维生,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不明白,不过没关系。春笋鲜甜,可只吃笋也是不能活下来的。”

    菌子话音刚落,采巧早已再度开始低声抽泣,心绪更加低迷,就连从未听闻的熊猫究竟是何物也忘了究问。

    哪怕涕泪横流,还是咬着下唇问出了最后一问。

    “可他们明明过得这么难,已经到了饿死野道旁的地步,为什么还能平静的相互抱紧,笑着死去?”

    菌子起身暂歇,平视着已成泪人的姑娘,惨然一笑。

    “活着艰难,或许只是近年。”

    “在他们过往的一生里,可能也有过朝气蓬勃,有过富裕时分,有过吃不完的粮食,有过绕膝爬行的子孙,所有过的美满幸福在人之将死的这一刻都会再次一一浮现,那都是他们携手一生的美好回想。”

    “他们或许从不曾见过奢壕人家的酒池肉林,却完整的拥有着群山、白云、旷野和知了。”

    “有时候,有些念力可以对抗所有苦痛,不懂经历的人面对生活才会倍感失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过是你我这不相关的外人,借他们的惨死,对这世道所能发出的无力呼嚎罢了。”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能一起依偎相拥,这或许也是他们的幸运。”

    “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穷乡僻壤的白头偕老,爱情或许各有壮阔平缓之分,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寡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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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发现,菌子并未讲与采巧听。

    无关风月。

    在收拾二老遗体时菌子感知到,老妪体表已现尸斑,定然死去多时。

    老汉虽体温散尽,四肢僵定,残躯血肉却仍留有一分弹性,明显死于老妪之后。

    且从其口中大块大块未嚼食便强行吞咽的笋块不难猜测,或死于自绝。

    此情此景下,此时此刻间,菌子心中只有一句无法哼吟出的歌谣回荡不休。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贫富相依,同生同死,是给挚爱之人陪伴一生最高层次的肯定。

    绵绵情意,不一定非要野蛮生长,也可以只是细水长流。

    “他的心里,她永远是赶着羊群的洁白月光。”

    “她的眼里,他一直是骑着骏马的磊落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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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安葬好仅有一面之缘的落难夫妇,继续上路。

    到了远望时能看清,被月光和星光温柔笼罩下的青山草堂轮廓时,已近五更。

    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天明了。

    春初柔雨,将将停歇。

    月色明亮,草径小道,蛙语虫鸣。

    一路上忐忑不安的采巧在临进门时还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问询。

    “先生,今夜我犯了这般重错,您不怪我吗?”

    走在前面的菌子回身,认真的看着采巧。

    “采巧,你会这般想,才是真的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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