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烂手菌
“不履邪径,不欺暗室,那是圣人君子才能做到的。”
“今日那些巫婆神汉,不过是利用人心里的弱点缺憾,装神弄鬼来诓骗本就多遭苦难的人,你也是受害者,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再者说,你是大姑娘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错之有?”
“不过我还想跟你说,在这个人人都惯喜以貌取人的世道里,长相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唯一且最重要的,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富足,人格独立,这才是最重要的。”
“容貌,说到底不过是一堆会随时间变化的皮肉,谁都会老去的。”
“天地间极其浩瀚,我们还未见识过的事物还很多,比如名医,比如灵药,总有法子可以除去你脸上的红斑,人生路长,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寻。”
“你脸上的不过是普通的胎记,可能是你母亲生你时剐蹭或者撞击,导致色素沉着在皮肤表面而已,想要医治并不难,绝非是什么邪灵作祟。”
采巧似懂非懂,静心听着菌子口中有些从未听闻的古怪言语,呆愣点头。
“天地间只有一个地方有鬼,就在人的心里。”
-----------------
九州大地,中土西南。
荒林深处,有一圡山连脉,名曰神憎岭。
山高林浅,乱石横生,连绵起伏,岭峰大多处只长有一些低矮灌木或无名杂草。
日久年深,形成一片逾千亩的荒野。
主峰玊山背风面,有一方世外之地,与另外两座巍峨山岭,合围出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向崖的凹谷,长满四季常青的高耸乔木。
一个百十户人家的野村世居于此,唤作困龙崖。
村内竹楼、木屋四散,环谷分布,成拱卫之势。
一条蜿蜒小河自谷顶顺流而下,积出一大一小两方清池点缀谷间,大池处下游,长逾数里,宽百丈,称老龙渊,水面碧绿而幽深,传闻有锁龙柱九根钉在池底,捆住一条兴风作浪的恶蛟远愈千年。
老龙渊一侧,是一片青松林,盛产松明与松果。
另一侧,有一片竹海,石竹为主,刺竹为辅,绵延百亩。
另有少量珍稀空竹,笋味极鲜。
小池处上游,名曰绿荫潭,池岸巨木林立,枝叶繁盛,四面延伸。
临水一侧蔓延出去,遮盖住近半数水域,故而得名。
池面仅约亩余,水草丰茂,干净清澈,常可见池底砂石鱼虾,是谷内日常用饮取水之地。
池边林浅处,是一座高耸石崖。
崖顶阔地,有一片竹木楼,共三间茅屋,成一正两厢一玄关坐北朝南分布。
加上院门,四合小院格局。
门框正中处,有一木匾低悬,四个苍劲草书横卧。
上书:青山草堂。
-----------------
草堂前断崖之上,七八人夜围火塘而坐。
马上就是天光放亮的时景,不过此刻,长居草堂的的众人都还围坐在火塘边等候。
经年累月的同吃同劳,朝夕相对,早已让这八九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独立个体,变成了一家人。
祸福与共,风雨同路。
菌子和采巧走到火塘边,众人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随意带着关切的问了几句。
面上焦急忧心的神情悄然散去,不约而同的松呼一口气。
“今日集上来了些外乡人,在江畔空地搭台表演一些江湖戏法,采巧看得入迷,忘了时间,让大家担心了。”
“大家困顿的话,先回房就寝。”
菌子语气平静,歉疚的看了那年龄稍长的仆妇一眼,简单讲清了采巧晚归的原因。
再看火塘一侧,有年龄稍幼的稚童三三两两的互相倚靠,抵抗困意。
年龄最小的牧木,与狸娘贴脸对卧,早已睡了过去。
待将孩童一一送回屋塌,白鹿才收起方才的平静模样,一脸正色问道。
“可会有麻烦缠身?”
菌子也不再作态,将今夜见闻详细托出,末了认真回道。
“只是些江湖术士,装神弄鬼骗些钱财,采巧在意脸上红斑着了道,受了些惊吓,应该无碍的姨娘。”
“你也早些睡去吧。”白鹿说完,也转身回了屋中。
众人散尽。
草堂内。
菌子赤脚踩在泥地上,怀抱一只熟睡中的狸花衔蝉。
他着一身棕麻长衫,面容清瘦,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一枚殷红朱砂小痣点在眉心,眉发黑润浓密,映衬得双目格外明亮。
在这片被外界称为天南甸的山泽间,菌子是个外乡人,于三年前孤身带着一名仆妇,怀抱一只狸猫到了此地。
二人先是自愿出资修缮好困龙崖早前用于施学,却已破败多年的青山草堂,定居其间。
三间木楼被从山林间移栽而来的竹石草木分隔开,最大那间用作学堂,两间厢房一间烹食,一间睡人。
原先空旷屋院正中,还莫名收拾出一块干净空地,搭了一所迎客小亭。
竹木为梁,草叶作瓦,树花当墙。
布有桌椅茶碗,再寻得一块将朽木板,立了一块写有“夜衍”两个小字的竖牌。
自那时起,已有数年未见教书匠出入的荒废学堂得以重新开门迎客。
男女老幼皆可,贫富贵贱不论,有教无类。
落户后,二人又四处走访,劝说周边农、渔、牧、猎户把家中适龄孩童送入草堂认字读书。
将一天的生活以昼夜作区分,菌子昼间端坐草堂,给聚拢而来的稚童传道授业,夜间坐镇“夜衍亭”,供结缘者解惑。
而白鹿,懂得些常见好寻的草药药理,也知晓些断骨复位、皮伤缝合的技巧,倘若有村邻前来求助时,便出手医治。
在这偏远贫苦的山村,大多数人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称谓,取名大多是根据出生时父爷眼前所见或心中所想的事物命定,至于传闻中那些勋贵阶层才能拥有的姓氏,几乎所有村众在此生活一辈子都从未听闻。
起先大家对这家突然落户的外乡人并无信任,连带打着不花银钱便可求学名号,沉寂多年又突然开张的青山草堂也多有戒备,直到听闻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与大家一样,有着一个叫“菌子”的贱名,慢慢才有了几分亲近之感。
随着相处加深,众乡邻还给那先生取了个“烂手菌”的别号,有时私下间称呼被其撞见,他似乎也不恼怒。
山里人嘛,住山吃山,那菌子蘑菇山林雨季随处皆是,有啥可怕的。
更别提那多长于粪堆瓦砾,杂草枯叶间的烂手菌了,不能碰不能吃不好看,遇上了就是一脚踢碎的玩意,这不比咱还低贱?
一来二去,也不再藏掖着,便叫开了,甚至还时常有人拿这别名与其打趣,他也只是轻浅一笑以作回应。
天长日久,山民们对他更没有什么疏离之感和敬畏之心了。
-----------------
菌子盘腿坐在崖山前,身前是那个无人添柴即将燃尽的火堆,木柴噼噼啪啪猛地燃烧数息,彻底从中断成数节,四散跌落,只剩下一堆鲜红的栎碳在夜风轻拂下一明一灭。
菌子怀抱沉沉睡去的狸娘,往炭火内扔进几颗苦薯。
黎明将至,他已经不打算再睡。
一根石竹短棍握在手心,前后挥舞摆动,不断将断落四处的木柴和栎碳拢回火堆。
夜色笼罩下,晨捕的渔民多数已早起,驱舟入水。
远空稀疏星光与潭面渔船烛灯相互映照,星星点点,绵延数里,似水天相接。
一轮残月伴星光坠落水中,随着渔人木浆划动,碎化出无数分身。
-----------------
从落身此地始,数年间,菌子其实早已习惯了在这个时刻盘腿在此处静坐,风雨无阻。
再过一到两刻,就会迎来他认定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
旭日初升,紫气东来。
在他来的那方天地传说中,每日旭日朝阳初升之际,伴随着鸿蒙紫气降生人间。
而鸿蒙紫气,是修道之基,蕴含宇宙规则,大道至理。
从他能自主支配自己的身体行走移动时起,已经有数千个破晓时分,静坐在这天地间各处静谧之地,静思冥想,等待此刻。
-----------------
远天处一缕曦光乍现,将夜幕切开,天地相接处一轮红日伴着灿金朝霞升腾而起。
早间的潭面起了一层晨雾,金色朝阳映照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流彩。
菌子将心绪调整至空明状态,直视朝阳,跟着天地间的晨雾朝气吐纳呼吸。
有意识的将天地间的气息缓慢吞入,尝试着引导它们沿特定的窍穴游走,感知其流转的路径,循环往复。
良久,除了全身上下随日头上行不断攀升的暖意,似毫无所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