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六月凉秋
第二日清晨。
一夜暴雨，雨后微凉的清香随着微熹日光照进官驿的小窗里，打在床上人微蹙的睡颜上。
唐皓羽的睫毛动了动，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吵醒，睁开了眼睛。
身上的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的，自己的被子踹开一半，以一个非常潇洒又舒服的姿势睡着。
唐皓羽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扭头看向穿衣声的来源。
萧奕褪了红衣，一身青蓝色布衫，黑发半散，袖口卷起，露出一截干净有力的小臂，正微微颔首，整理自己腰间的束带。
身姿挺拔如松，从侧影看，竟像一个普通读书人家的翩翩少年郎。
正这么想着，萧奕似乎察觉到了唐皓羽的目光，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对上的一刹那，唐皓羽立刻拍散了脑子里那个少年郎的形象。
目光冷静，沉稳，残忍，果然还是原来的那个萧奕。
萧奕看了唐皓羽一会儿，又移开了目光，伸手去收拾桌上的一个小包裹。
“起床。”
“……”
唐皓羽没说话，目光移到桌子上，上面除了那包裹，还有两顶斗笠。
看样子是萧奕一早吩咐官驿的驿卒准备的。
唐皓羽掀开被子下了床，垂眸理了理自己昨夜睡得有些散开的衣衫，一言不发，眸色微沉。
随手理了两下，唐皓羽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萧奕，”唐皓羽抬起眼睛，“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奕系包裹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整理，单手提起包裹试了试，头也没回：“我说了，暗卫在城外有埋伏。”
“先送你离开。”
“……”
“为什么？”
为什么倒戈皇帝离开皇城，既然走了，又为什么回来。
“还你的人情。”
萧奕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唐皓羽从桌上拿了发带束发，“从西尘暗卫手底下救我一命，你已经还了我人情。”
“我做事喜欢善始善终，”萧奕将包裹丢在桌上，发出“锵啷”一声，似乎里面有什么硬物。
“把你丢在这里等暗卫发现，我回来就没什么意义。”
萧奕抬起头看向了唐皓羽。
“……”
唐皓羽已经束好了发，为了搭身上儒雅的蓝布衣衫插了一只木簪，唐皓羽放下手来。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一阵沉默，唐皓羽注视着萧奕黑沉沉的眼睛，从那里再看不出一丝多余冗杂的情感。
唐皓羽“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萧奕毕竟是斩月阁的杀手，手底下人命无数，自己与他认识不过寥寥数月，萧奕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没杀成的榜单放弃自己的利益。
能回来帮自己一把，恐怕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
自己也不必为此遗憾。
唐皓羽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将自己外衫的衣带束好，理了理宽松的袖口，摩挲着自己护腕里的飞刀。
不论如何，父亲的死自己都得继续查下去，尽管最后真相可能和斩月阁甚至萧奕三人脱不了干系……
一顶斗笠递过来，打断了唐皓羽的思绪，唐皓羽抬起眼睛，顺着斗笠看过去。
萧奕已经穿戴好了，那不知道装了什么硬物的包裹被他背在背上。
将斗笠再次往唐皓羽的方向递了递，萧奕冷冰冰地开口：“拿着，要走了。”
这副冷漠残酷的神情语气与他身上的少年打扮极其违和。
与之前在皇宫小院儿坐在石桌前分析局势，同自己夜探藏书阁的那个萧奕也极其违和。
这才是自己最初认识的萧奕。
唐皓羽黑眸微动，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了那柄斗笠。
……
出了官驿，牵了马出来，驿卒倒是没对他们这一身打扮说什么，估计是萧奕今早吩咐的时候解释过了。
别了驿卒，唐皓羽背着斗笠骑在马背上，萧奕在前面牵着缰绳，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出几里路。
官道小路经历了一夜暴雨，泥泞污水遭马蹄一踏，泥点被溅起，有几滴溅在了萧奕的鞋跟上。
一阵微凉清爽的晨风，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水窸窸窣窣落下来，凉飕飕地落在唐皓羽脸上。
唐皓羽伸手抹了一把，抬眼看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层层叠叠的林叶已经黄了小半，微熹的晨光从林叶缝隙间洒下来，洒在浸润了雨水的落叶上。
唐皓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林间雨后的空气，一口气凉到了肺里。
无法想象，昨日自己经历的还是在大殿死尸无数，血流漂橹的情景里仓皇逃命的戏码。
恍若隔世。
“……”
唐皓羽慢吞吞睁开眼，黑漆漆的眼底又恢复了以往冷静敏锐的神色。
伸手将背上斗笠带上，唐皓羽正了正帽沿。
“萧奕，”唐皓羽的目光转向了萧奕，盯着那挺拔如竹节的背影，“你准备怎么甩开暗卫？”
“……”
“西尘的暗卫隐蔽在几条小路附近监视，”萧奕没有回头，熟悉的冷淡声音从前面传来。
“我们走官道，他们认不出来。”
唐皓羽收回目光，微微敛眸。
的确，如果自己是暗卫，自然也会觉得一个负了伤的亡命徒应当匆匆忙忙，遮遮掩掩从小路撤离。
毕竟暗卫不知道萧奕已经进城了。
“……”
不知道皇宫里现在怎么样了。
自己逃出来的时候整个大殿已经烧的面目全非，大殿上赴宴的妃子家臣也几乎死光了，什么都没剩。
西尘的暗卫迅速占领了皇宫里外，虽然宫外百姓尚不得知，但实际上，统领皇宫的早已经是西尘了。
西尘会称帝吗？
只要坐上皇位，就能堂而皇之向曾经背叛过自己的楚国发动战争。
唐皓羽微微敛眸，若有所思，抓着缰绳的手指捻了捻。
“萧影和古翊呢？”
“……在郊外接应。”萧奕似乎并不是很想接话。
唐皓羽“嗯”了一声，还要再问，一股寒气突然从后心窜了上来，冰冷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了后颈。
被人盯上了。
唐皓羽微微眯起了眼睛，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别乱动。”
萧奕压低了的威胁传到了唐皓羽耳朵里。
萧奕牵着缰绳，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斗笠遮着两人的脸，两人皆一身长袖青衫，背上背着包裹，远远看着像两个穷书生。
两人沉着气，随着马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寂静的林中只能听到慢慢吞吞的马蹄声。
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
甩不掉了。
唐皓羽心道。
刚想到这里，只听得“铮”的一声细微弦动，一只黑色长箭势如破竹，破开林叶从两人侧后方射来。
“锵！”
一柄黑色长镰径直将长箭从箭头处齐齐劈成两半。
“啧，找死。”
萧奕漆黑的眼底明显溢出了杀气，原本就不耐的神情愈发烦躁。
将包在外面的包裹扯掉，萧奕的六尺长镰在手中挽了个凌厉的花。
“萧奕，别恋战！”
唐皓羽眉眼微敛，勒住缰绳喝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随着黑马的一声嘶鸣朝萧奕伸出了手。
“上来！”
第二只箭被萧奕扔出去的斗笠截住，萧奕黑漆漆的眼底已经恢复了杀人时才有的冷静和残忍，就这样悠悠往后瞥了一眼。
唐皓羽对上了萧奕的眼睛，心底猛地一沉。
萧奕没接唐皓羽的手，冷漠干脆地收回目光，直勾勾盯着树丛里那银光闪闪的箭头，指节微动，收紧了手里的黑色长镰。
顺手给了黑马一记。
黑马吃痛，立刻扬起前蹄一声嘶鸣，撒开四蹄便顺着官道狂奔。
“啧！萧奕！”
唐皓羽伏在狂奔的马背上，扭头骂了一句。
身后不远，一道颀长的身形提着长镰，随着一声兵刃相接的脆响，已经对上了从树后一跃而起的黑衣暗卫。
“嘁，驾！”
唐皓羽没回去拖萧奕的后腿，不爽地喝了一声，催马快跑。
暗卫的目标是自己，不是萧奕。
而且萧奕先前说过，暗卫之间靠猎鹰联系，速度很快，就算甩掉了这个，其他暗卫得到消息，很快便会追过来。
比起两人逃脱，杀掉暗卫才是最保险的。
消息被传出去，麻烦就大了。
萧奕这是在帮自己除掉后患。
一声嘹亮的鹰唳骤然划过，唐皓羽眉眼微敛，眯起眼睛往身后一瞥。
一只通体漆黑的猎鹰如长箭一般从头顶掠过。
袖中飞刀滑出，唐皓羽微微敛眸，运气于指尖，右臂抡圆一甩，银光闪过，“噗”的一声刀剑入肉的轻响。
直直将极速划过的黑鹰一刀射落。
黑鹰坠地，马蹄疾驰从其尸体旁掠过，唐皓羽缓了口气，这才收了势。
手臂还没放下去，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肩头的伤口迅速蔓延开来。
唐皓羽疼得脸色立变，以为是过度运气导致的伤口崩裂，匆匆伸手去摁伤口。
手还没碰到肩膀，一口浊血猛地咳了出来。
耳边“嗡”地一声，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拉远了，唐皓羽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从马上栽下去。
强烈的疼痛和眩晕感传来，唐皓羽意识涣散地抓住了缰绳。
……
一盏茶的时间后。
萧奕将身上沾了血的青衫脱下来扔掉，顺手将黑镰上的血也擦了，径直背在背上。
那暗卫胸口被黑镰刺穿，萧奕脸上不可避免地溅了血，将长发重新绑起来，萧奕理了理血污的衣领。
昨夜刚下了雨，地上还有几分泥泞，顺着黑马的马蹄印一路找过去，萧奕蹙了蹙眉，停下了脚步。
唐皓羽跑的未免太远了些。
按照唐皓羽的习惯，一定会在不远处接应自己。
萧奕眉眼微敛，觉出几分不对。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拐过官道，黑马的蹄印延伸到树林里，顺着蹄印看过去，一匹黑马正站在树下吃草。
萧奕赶过去时，林间只有一匹黑马，一个人都没有。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鼻尖，萧奕微微敛眸，伸手在黑马鬃毛上摸了一把。
沾了一手的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