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尘之变
八月廿五,午时。
难得一年一次的中秋盛会,却正巧赶上个冷飕飕的阴天,殿前汉白玉石阶下祭月的彩幡被秋风刮起,“呼啦啦”作响。
汉白玉校场两侧的荷塘倒映出阴冷冷的天色,秋风撩过水面,池塘里水波翻覆。
祭祖的香插在炉鼎里,白烟被风刮得歪歪斜斜。
两列金羽卫一动不动立在殿前石阶下,秋风瑟瑟,吹动金羽卫身上盔甲簌簌作响,看着人是比以往少了些许。
眼看离宴会还有一个时辰,湿冷的东风渐起,黑沉沉的乌云已经从天边逐渐压了过来。
一场暴雨在所难免。
一滴水砸入刻漏漏壶,午时一刻。
左相府。
“大人,时辰快到了,请您移步更衣吧。”
一个小馆儿恭敬地对负手站在窗边,尚且穿着常服的左相俯首道。
“嗯。”
左相嗯了一声,却依旧负着手没动,那双向毒蛇一样的眼睛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神色微敛:“……要变天了。”
“是大人,要落雨了。”小馆儿接道。
左相没说什么,狠戾精明的眼睛剐了一眼外面被风刮的簌簌的桂树,转身准备到内寝更衣。
前脚刚迈出去,卧房的门被人恭敬地敲响了,又一个小馆儿来报。
“大人。”
“西尘大人求见。”
……
右相府。
“大人,该更衣了。”
小馆儿在右相的书案角上放了一盏热茶,俯首道。
右相也穿着常服短打,宽厚的手掌摩挲着手里那把有些年头的斩马刀,冷淡地瞥了茶盏一眼。
“在京的金羽卫还有多少?”
“回大人,不足七成。”
“七成?”
右相摩挲刀的手顿住了,微微蹙眉:“守城调走了三成?”
“守城两成,”小馆儿恭敬地回答,“昨晚探子来报,说齐王殿下急匆匆赶回封地,借走一成。”
“……”右相眉蹙得更深了些,伸手在刀锋上轻轻一掸,斩马刀立刻发出了沉闷的蜂鸣。
“昨晚几时走的?”
右相问道。
“宴会一散就走了,据说是齐州出了些事情。”
“……”
手掌在斩马刀的刀锋上摩挲着,右相眯了眯眼睛,左眼上的伤疤随之皱了起来,显得有几分狰狞狠厉。
小馆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提醒右相更衣,只见右相眉角抽了一下,摩挲刀锋的手掌突然停下了。
“大人?”
右相摊开手心,手心里一道长长的血痕。
……
午时三刻,长安城郊。
昨夜宴会散后不久,自己的小馆儿来报,说齐州那边来信,暴雨造成了水患,齐州的王府被灾民围得水泄不通。
齐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底神色有几分担忧。
自己的马车与同行的金羽卫连夜出发,只休息了几个时辰,快马加鞭,如今已经行至长安城郊外,眼看就要到徐州了。
城郊处找不到驿站,舟车劳顿的人马只能歇在官道附近。
绿衣和南鱼两人骑着马,护卫在齐王马车左右,金羽卫位列两边,稍事休息。
郊外风大,阴冷的风吹得车帘微微摇晃,几片黄叶随着冷风打在马车车身上,头顶杨树叶被刮得簌簌作响。
齐王苏泯倚在马车内,蹙了蹙眉,一股不好的预感毫无缘由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来。
“大人。”正想着,绿衣策马过来,敲了敲车帘,“眼看要落雨了,我们早些赶路吧。”
苏泯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东风刮得很厉,黑沉沉的云已经从天边压过来了,落雨估摸也就是一个时辰内的事情。
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基本消失的皇城,苏泯压下心底没来由的慌乱,调整了一下表情,放下了车帘。
“嗯,出发吧。”
……
刻漏箭杆随着水面微微移动,午时五刻。
“西尘。”
左相“咔哒”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茶盏中茶水晃了几晃,左相眸色微敛,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西尘。
“你临宴会前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些琐事?”
西尘一身黑衣华服,架着一条腿倚坐在方桌另一侧,被左相打断了话,也不恼,桃花眼弯了弯,跟着将茶盏放下了。
“大人认为,我是来找您说什么的?”
左相难得面色一僵,一双黑沉沉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猜猜,”
西尘一手搭在桌上,懒散地倚着太师椅,依旧是一副慵懒的笑面,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往多了几分轻蔑。
“您以为,我是来找您谈谋反之事的,对吗?”
“……”
左相的眼睛无意识地眯起,眼中的厉色和老辣的杀意更多了几分。
两个阴谋家交谈,无需更多言语。
“既如此,你何须在这里与本相浪费时间。”
“你是来杀本相的,是吗?”
最后一个字尾音一落,左相手一挥,面前茶盏应声落地摔碎,随着茶盏碎裂的一声脆响,十几道黑衣人影从帘后、窗外跃进,臂绑弓弩,手持利箭,十几道明晃晃的箭尖直指西尘眉心。
“你孤身一人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左相盯着西尘依旧懒散的眉眼,双眼微眯,举起一手示意,黑衣杀手的弓弩立刻拉满,一片弓箭紧绷的声音令人牙酸。
西尘仍然倚在太师椅上没动,闻言哈哈一笑,似乎心情颇佳:“你刚才问,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同你浪费时间。”
“自然是为了——让你有时间布置这些没用的东西。”
西尘笑着抬了抬手。
“刷——”
“锵!”
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斩马刀被收入刀鞘。
右相一身劲装华服,外罩轻甲,足蹬金丝皂靴,站在书桌前,蹙着眉掂了掂斩马刀的重量。
“大人,”小馆儿看了一眼右相手上匆匆包扎的绷带,微微俯首,“宴会就要开始了,咱们动身吧。”
“嗯。”
右相沉着脸将斩马刀背在身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向小馆儿:“慕容林呢?”
“慕容大人……”
“大人。”
人未至,声先到。一只皂靴从门口迈进来,慕容林一身全副武装的劲衣,腰缚软甲,佩挂长剑,眉目间尽是冷色。
右相侧首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对上慕容林眉眼间的神色,右相眼里立刻升腾起一股狠厉。
沙场杀敌多年,眉眼里的杀意是骗不了人的。
右相阴沉沉地看着慕容林,手慢慢摸上了背后的斩马刀。
“你就穿这个赴宴?”
右相问道。
“大人说了,”慕容林的手摁在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上,语气里皆是与以往不同的冷漠,“要赴宴,得先要你的项上人头。”
此话一落,逼仄的房间内银光一闪,长剑长刀齐齐出鞘。
“锵——!”
“嗒。”
一滴雨水落入漏壶的水面里,荡起层层波纹,箭杆跟着微微晃动了一下。
未时。
天边黑沉沉的云已经逐渐压了过来,隐隐有一声闷雷乍响。
一排宫女沿着汉白玉石阶端着玉盘小步移入大殿,殿外山雨欲来,而金碧辉煌的殿内乐音阵阵,歌女舞袖翻飞,红裙飘扬,踏着鼓点在金銮殿上翩翩起舞。
食案上莼菜鲈鱼,桂花胡桃,这个时节吃到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样样不落,酒香四溢,金杯玉盘银箸,好不奢侈。
皇帝身穿祭祖的龙袍,头戴束发宝冠,倚在黄金榻上闭目养神,双眉微蹙,那股常年的病态里难得透露出几分威严。
湘贵妃和长鹤公公皆侍立在黄金榻左右,垂首敛眸看着阶下众臣。
一曲舞毕,已经是未时一刻。
众臣妃子忍不住互相交换着眼神,以杯掩面,窃窃私语。
宴会已经开始了这么久,左相和右相两人的桌案依旧空无一人。
甚至他们贴身的门客客卿一个都不曾来。
一声弦动,歌女们踏着鼓点舞动红袖,琵琶声将金銮殿殿外殿内隔绝为两处,众人觥筹交错,议论纷纷,丝毫不知殿外风雨。
“砰——!”
一声巨响,众人皆是一激灵,扭头一看,金銮殿大门被人用力撞开。
一个金羽卫裹挟着满身风雨跌了进来,暴雨和狂风瞬间随着大开的大门闯入金銮殿,殿内所有红烛全部掀翻熄灭,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响。
“皇上!逆贼起兵谋——”
金羽卫的话还没说完,一只长箭干净利落地从后面贯穿了他的咽喉。
金羽卫口中溢出鲜血,面色扭曲地睁着眼倒了下去,露出身后被暴雨和狂风席卷的汉白玉校场。
遍地横七竖八的金羽卫,鲜血从他们身体里流出,再被暴雨冲刷干净,数百个身披黑甲的黑衣人持弓提剑,长枪一样冷漠地矗立在死尸遍地的暴雨之中。
其中一个还保持着弯弓射箭的姿势,而那只箭此时就插在那金羽卫的脖子上。
一袭黑色身形负着手,慢悠悠信步穿过这流血漂橹、尸横遍地的惨状,踏着雨水和鲜血,一步步迈上汉白玉石阶,正对着黄金榻站定。
挂着雨帘的伞微微抬起,露出那双熟悉而陌生的桃花眼。
拾壹漠然站在西尘身侧替他撑伞,惨白着一张脸,黑漆漆的眼睛穿过暴雨,冷漠地看着殿内。
“护驾!快护驾!”
“来人!快来人呐!”
“侍卫!本王的侍卫呢!”
反应过来的群臣和妃子、甚至歌女和乐师都乱作一团,声嘶力竭地尖叫。
暴雨毫不客气地打进金銮殿里,打在人们惊慌甚至绝望的脸上。
食案全部被掀翻,玉盘金杯滚落到地上,“劈里啪啦”碎了一地,人们被长长的华服衣摆绊倒,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着躲到掀翻的食案下面。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们的护驾和求饶。
黑压压的死士站在暴雨里,手摁着长剑或长弓的一端,无声且冷漠地看着殿内的闹剧。
不断冲刷的暴雨将金銮殿内殿外分隔成两处。
直到西尘慢悠悠地举起一手。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