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别鹤孤鸾
八月廿四，秋意正浓，中秋宴会将至。
将圆的月亮挂在庭前桂树枝后，桂花飘落在汉白玉石阶上，落在托着玉盏银箸的宫人肩头，金砖玉瓦的大殿里红袖飘飘，歌舞升平。
中秋祭祖祭月，这几日来大小夜宴一个接着一个，雅乐声声，红裙翻飞，坊间也解了宵禁，长安街上社火极为热闹，抽调了不少金羽卫前去守城。
这几次宴会上，唐皓羽和萧奕三人的气氛很是微妙，唐皓羽与齐王苏泯常常同行，而萧奕三人则是和初次露面时一样，坐在了右相的下席。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唐皓羽毕竟和萧奕占着个“成婚”的名头，一直借住在齐王府，名声不太好听，几个好心的女眷明里暗里与唐皓羽说过几回，都被唐皓羽挡回去了。
今日廿四，中秋前夜，宴会自然格外盛大，秋后最肥的螃蟹正是季节，金盘银箸，歌舞声声，醇香甜腻的桂花酒给歌女增添了几分醉意。
皇帝倚在黄金榻上，湘贵妃一身蜀锦金丝绣花裙，手持一柄桂花团扇，倒是很衬中秋的气氛。
酒过三巡，底下女眷妃子窃窃交谈，笑语盈盈，群臣攀谈正盛，觥筹交错。
“齐王殿下，上次向您请教的治水的方子，这几日已经见了成效，”一位家臣笑眯眯地举着金盏朝齐王敬酒，
“两楚的水患一除，百姓后半年的日子总算好过了。”
“应该的，两楚的水患我也琢磨了许久，能有成效就是好事。”齐王举杯笑笑，“何况，我也是听了旁人的见解。”
苏泯说到这里，下意识微微侧首，往旁边唐皓羽的方向看去。
唐皓羽盘腿坐在苏泯的下席，一身青色绣金华服，编得松散的辫子垂在腰后，脸上的伤还未好，依旧裹着绷带，绷带随着唐皓羽咀嚼的动作而动作。
唐皓羽盯着眼前的菜肴出神，手中的银箸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螃蟹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完全没注意到苏泯的目光。
眼底的神色动了动，苏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回过头来笑笑，继续和家臣寒暄了一些两楚之地的琐事。
好不容易送走了家臣，苏泯放下酒杯，侧首转向唐皓羽，微微敛眸：“你还好吗？”
唐皓羽手中筷子一顿，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朝齐王那边看去。
苏泯脸色有几分严肃：“你这几天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
唐皓羽眉角微微一挑，心中戏谑。
你倒是心宽，不知道你的好哥哥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
“劳齐王记挂，可能没休息好，”唐皓羽很客气，“不是什么大事儿。”
苏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但看到唐皓羽又扭头去夹螃蟹了，话到嘴边还是憋了回去。
“……”
唐皓羽夹了一筷子蟹肉，嚼了两口，又开始心不在焉了。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至少八月廿五，中秋盛会，右相左相以及西尘的人就要开始动手了。
既然如此，那天找萧奕的人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什么时候动手？
“……”
与此同时，同样盯着面前的酒盏心不在焉的，还有萧奕。
萧奕伸手拨弄着面前的金盏，里面千金一樽的桂花酿此时却食之无味。
皇帝当时承诺，会给他们一个机会离开皇宫，如今已经廿四，却依旧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想到这里，萧奕微微敛眸，眼底的神色更沉了几分。
正想着，一直斜倚在黄金榻上的皇帝动了动，湘贵妃伸手将他搀扶着坐起来。
席下的交谈声立刻低了下去。
“七弟，”皇帝在湘贵妃的搀扶下倚在了榻后的软垫上，朝齐王那边看了过去，“上次郭爱卿向你请教的两楚水患，治理的怎么样了？”
“回皇兄，郭相方才与臣弟寒暄，两楚水患的治理已初见成效。”
齐王微微俯首，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两楚的情状。
“嗯。”皇帝微微点点头。
“听郭相说，两楚的匪患依旧很猖獗啊。”皇帝咳了两声，以帕掩面。
“是，”齐王面色凝重起来，如实回答道，“臣弟本想年后增派人手驻两楚，但……”
“年后正是百姓秋收的时候，年后再派人，岂不误了大事？”
“是……”齐王低头受教。
唐皓羽闻言，侧首往齐王那边瞥了一眼，随即抬眸，不动声色地看向萧奕的坐席，微微眯了眯眼睛。
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在唐皓羽心底升腾起来，似乎某个期待已久的答案终于要破壳而出了。
而且是最坏的那个。
“萧奕。”
皇帝直接叫了萧奕的名姓，慢吞吞地换着倚了个方向，转向了他：“我记得你先前说，要回两楚探亲，可有此事？”
“……”
终于来了。
“是。”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萧奕放下筷子，抬起黑沉沉的眼睛，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若，这治理匪患的事，就交给你罢，顺便也准你回家探亲。”
皇帝道。
原来如此。
萧奕当时冒雨去见的，原来是皇帝。
唐皓羽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抬眸看向萧奕的侧脸。
萧奕依旧穿着一身与宴会格格不入的红衣华服，一手搭在桌案上，那双黑眸正注视皇帝的方向，半边侧脸上尚且还留着自己飞刀割开的伤痕。
上次的一飞刀自己受了伤，仅仅只在萧奕脸上留了一道较浅的划痕，看着已经快要愈合了。
唐皓羽盯着那道疤痕，眯了眯眼睛。
萧奕搭在桌案上的指节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唐皓羽知道他肯定发现了自己的视线，但这次，萧奕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看过来。
“……”
席下有人掩面窃窃私语，毕竟临近中秋，莫名将人派到两楚之地，是什么意思？
西尘依旧一身黑衣斜坐在桌案前，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手中金盏，黑漆漆的桃花眼里倒映着荡漾的酒液，神色涌动。
几个知情者的神色都不甚平静。
“既如此，我尽早动身。”
萧奕接了皇帝的话。
“两楚匪患宜早不宜晚，”皇帝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声，抬起头来，“不若今晚动身，还能赶上探亲。”
“……”
“是。”
萧奕回话，萧影和古翊对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不意外。
只是古翊依旧眉眼淡淡，而萧影脸色比较凝重，眼底下带着几分青晕，看着像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
唐皓羽垂下眼睛，手中的银箸胡乱拨弄着蟹肉，被黑发微微遮住的眼底却一片清明。
既如此，明日朝堂动乱爆发时，局上的白棋就只剩自己一人了。
“唐皓羽。”
皇帝叫了唐皓羽的名姓。
唐皓羽手中筷子一顿，回过神来，立刻直起身微微侧首。
绷带上方黑白分明的眼眸对上了皇帝浑浊的视线。
“臣在。”
“萧奕省亲，你作为妻子，该陪着一同去才是。”皇帝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道。
“！！？”
唐皓羽呼吸一滞，随即黑漆漆的眼底爬上一丝愤怒。
父亲的仇还未报，西尘也还盯着自己的“落白石”，这老东西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皇宫，却故意要这样说。
唐皓羽一晃眼，仿佛看到了皇帝那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嘲笑。
嘲笑自己接下来的失败。
“不必了。”
毫不迟疑，萧奕冷冰冰的声音自对面的坐席响起。
唐皓羽侧首转向了萧奕，萧奕也同时向唐皓羽这边瞥了一眼。
半张侧脸尽是疏离的冷色。
“哦？”皇帝倚着身后软垫，询问地转向了萧奕。
“……”萧奕没再接话，但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
两人的气氛明显剑拔弩张，齐王也跟着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转向了唐皓羽。
唐皓羽将目光从萧奕身上移开，盯回到面前的螃蟹壳上。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头一次见两人如此不客气地针锋相对。
底下众人见状，皆掩面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
“萧大人和唐姑娘不是才成亲吗？这怎么回事啊？”
“我听说，两人早就闹了很大的矛盾，一直分房睡呢。”
“哎哎哎，我听说，是唐皓羽和齐王……”
“咳，小点儿声！”
“……”
齐王苏泯脸色有几分难看，手中银箸“咔哒”一放，黑沉沉的眼底里闪过一丝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众人见状，声音立刻低了下去。
“没事吧……你……”
苏泯咳了一声，有些担忧地转向了唐皓羽。
唐皓羽保持着垂首的姿势，眼睫微垂，盯着螃蟹壳，眼底暗色疯狂涌动。
狗皇帝，你好样的。
狠狠将气压回丹田，唐皓羽眼底神色几番涌动，这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唐皓羽？”
见唐皓羽久久不回话，苏泯微微蹙眉，又轻声叫了一遍。
“……”
气氛已经僵到了如此地步，唐皓羽闭了闭眼，心道，自然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唐皓羽的身体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
保持着一副难看的脸色，唐皓羽“刷”站起身来，干净利落俯首行礼，语气却有几分冲：“皇上，臣女身体不适，可否准许臣女先行离席。”
底下细细簌簌的讨论和唏嘘声立刻又大了几分。
皇帝捂着嘴弯腰咳嗽，湘贵妃一面替他拍背顺气，一面笑道：“去吧，早些休息也是好的。”
“……”
唐皓羽垂首：“谢皇上。”
唐皓羽得到皇帝的许可，冷着脸直起身子，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自始至终，萧奕只是冷淡地把玩着酒杯，没抬头看唐皓羽一眼。
而唐皓羽径直出了大殿，也没分给萧奕一个多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