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貌合神离
刚下过雨的寒气渗进来,因为没点灯而显得有些阴暗的卧房内一阵沉默。
萧奕擦拭长镰的手顿着,抬眼和唐皓羽对视。
萧奕的黑发垂在耳侧,是干爽的,而萧奕那根发带束起处的黑发,却显得有些湿漉漉。
身上的这身衣裳也是新的,不是出门前的那套华服。
唐皓羽的黑眼睛微微动了动。
萧奕是在下雨后回来的。
雨大概在午时左右起,所以萧奕至少是午时后才回来。
“找完李太医就回来了,”萧奕放下长镰,倚在桌边,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有事?”
“……”
说谎。
唐皓羽心里凛然一动,对策电光火石间一闪而过,面上却无半分波澜。
眉一挑,唐皓羽收了推门的姿势,直接提着湿透的裙摆,搬了凳子坐在桌前,面色不愉。
“不是,你有把握了你不早说,”唐皓羽一手搭在桌上微微倾身,“刚才差点儿在宴会上吓个半死。”
“……”
萧奕挑起了半边眉,那副神色,似乎是想嘲笑又生生给压住了。
“警惕是好事,”萧奕瞥了她一眼,拿起黑镰继续擦,“况且,我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嘁,”唐皓羽啧了一声,“你就是故意的,小心眼儿。”
“……”
萧奕不置可否。
手里的长镰擦完,萧奕抬手将其挂回腰间,微微侧首:“你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下着雨呢,我怎么回。”唐皓羽挑起了一边眉,“你也不说给我来送个伞。”
萧奕把脸又扭了回去:“……当我没问。”
两人坐在桌前闲扯,同时心照不宣地没提对方的不对劲,就当没发生过一样,语调一如既往。
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至少此时两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换好衣裳的萧影推门探头进来,一蹙眉,一开口,才打破了这诡异而平和的氛围。
“你们两个有病?黑灯瞎火的聊什么呢?”
“……”
完,演的太投入,忘记点灯了。
萧奕和唐皓羽两人的面部肌肉难得同时都僵住了。
“神经病。”
萧影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声,随手把油灯给点上了,因为阴雨天而黑沉沉的卧房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隔着抖动的烛火,唐皓羽微微敛眸,不动声色地偷偷瞥向萧奕。
萧奕耳垂上的翡翠反射着烛光,显得有些刺眼,面部轮廓被烛火勾勒出几分难得的柔和来。
但那双眼睛依旧黑沉沉的,烛火照不进去,里面的光显露不出来。
微微一敛,萧奕抬眸,又是那副冷淡的语调。
“你们在齐王那里打听到什么了?”
“……”
唐皓羽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摸了摸下巴:“古翊呢?叫上古翊一起商量。”
“肯定在自己的卧房,我去叫。”
萧影说着扭头就走了,逼仄的卧房里又只剩下唐皓羽和萧奕。
“……”
此时的萧奕有无数机会把殿上的一切告诉唐皓羽,唐皓羽也可以揪下萧奕的发带当场拆穿他的谎言。
“……”
“那盘棋你也不说收起来,”唐皓羽双手抱胸,朝石桌上的棋盘扬扬下巴,“都淋湿了。”
“收它做什么。”
萧奕没什么兴趣接话。
自己回来的时候棋就已经湿了,何来收不收之说。
唐皓羽在试探自己。
萧奕垂下了眼睫,微微敛眸。
卧房里的烛火被窗缝里溜进来的秋风吹得微微摇曳,两人沉默的影子随着烛火而抖动。
就像当时在藏书阁里隔着黑暗并肩前行一般,虽然近在咫尺,却互相看不清对方的心思了。
“你不换掉?”
唐皓羽闻声侧首,萧奕正用目光示意自己已经湿到脚踝的裙子。
华服裙子繁琐至极,绣花鞋底子又薄,鞋袜和层层叠叠的裙摆全湿透了,下摆挂满了污泥。
“……”
唐皓羽拎着脏兮兮的裙摆站起来:“稍等。”说着提着裙摆跑出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唐皓羽换了一身利落的青绿色短打,重新出现在了萧奕的卧房门口。
脸上的绷带还没有取掉,剑伤着了寒气,隐隐有几分作痛,显得唐皓羽的脸色愈发苍白。
古翊和萧影早已经到了,两人坐在桌前,萧奕倚坐在自己床上,架着一条腿,正在和萧影两人聊着什么。
唐皓羽一来,三人立刻止住了话头,齐齐看了过去。
“……”
唐皓羽同时被三双眼睛盯着,忍不住不自在地挑起了眉毛:“干嘛?”
“哼,”萧影率先收回了目光,小声嘀咕道,“还说我哥,你自己不是也爱穿绿的……”
唐皓羽听到了,低头瞅一眼自己,又看向萧影,啧了一声:“都说了这叫品味,不懂别瞎说。”
萧影显然不想跟唐皓羽讨论品味问题,直接转向了萧奕:“哥,我们打听到湘贵妃那边的人手了。”
萧奕点点头,并不意外。
“湘贵妃手底下的确有江湖人,似乎是湘贵妃入宫前就结交的。”
凳子不够了,唐皓羽一提衣摆,和萧奕一样,架着腿坐在了床沿上。
“现在只差一个问题,”唐皓羽一手支在腿上,接着道,“皇帝那老家伙的目的是什么。”
萧奕看了一眼大咧咧坐在自己床上的唐皓羽,嘴唇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古翊也沉默着,那双本来就冷淡的眼睛更显得愈发漠不关心。
萧影面露难色,托着腮吹自己耳侧的小辫子玩。
唐皓羽环视了一圈,忍不住一挑眉,神色里难掩几分得意:“不是吧,你们都没什么想法?”
萧影看她那副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直起身子撇了撇嘴:“你想到了就赶紧说。”
萧奕倚着床柱,在烛火下的眉眼动了动,接过话头:“是齐王?”
“对,”唐皓羽笑了笑,漆黑的眉眼里流露出几分精明来:
“如果我是一个命数将尽的病皇帝,朝堂上下被江湖人浸淫控制,左右相势均力敌,那最大的赢面就是……”
“就是制造朝堂动乱,”萧奕冷声道,“皇帝遇刺,左右相鹤蚌相争,而齐王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唐皓羽敛眉,脸上的笑容微微淡去些许。
“皇帝要以自身性命为引,换一个干净的朝堂出来。”
“……”
萧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已经疯到这种地步了?”
“差不多,”唐皓羽耸了耸肩膀,“从藏书阁的史记上看,他做事一向不择手段。”
“而且他病的快死了,自然更急迫为自己的弟弟铺好后路。”
萧奕没说话,微微敛眸,默认了唐皓羽的猜测。
“那病皇帝的计划很周密,”一直不做声的古翊抬起眼睛,冷冰冰地开口了。
“唐严应昭进宫是在去年四月,说明至少那个时候,皇帝就开始动手了。”
唐皓羽倚着另一边的床柱,闻言微微敛眸,四人间又同时陷入了一阵很有默契的沉寂。
皇帝对肃清朝堂有着不顾一切的周密计划,因此对付皇帝,自己绝对只能顺,不可逆。
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目的有重合之处。
而且……
唐皓羽在一片沉默里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尚在垂眸沉思的萧奕的侧脸,微微敛眸。
自己的“同伴”,恐怕要倒戈了。
萧奕似乎感受到了唐皓羽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正好和唐皓羽的视线对上。
“……”
萧奕微微蹙了蹙眉:“干嘛?”
“……唔,”唐皓羽依旧看着萧奕的那副清俊的面孔,若有所思道,“你说,作为皇帝计划里的一颗棋子……”
唐皓羽顿了一下,直视着萧奕的目光微微闪烁:“他有不杀我的可能吗?”
如若皇帝要杀我,你还要倒戈吗?
“……”
萧奕眼底神色一动,没有立刻接话。
唐皓羽看着萧奕走神,这话自然而然便出口了,反应过来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自己,居然在跟萧奕这样的家伙打感情牌?
唐皓羽周身一振,瞬间回过神来,“刷”地扭回头面朝床柱,同时在心底呸了一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
啧。
即使是萧影这样钝感的人也意识到了两人中气氛的不对劲:“……刚才就想问了,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正说完,萧影只觉得有谁在桌下轻轻踢了自己一下,萧影一顿,立刻也僵住,闭嘴了。
踢他的是古翊。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出生入死,这种微妙的氛围和暗示,即使萧影再笨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
刚下过雨的冷气随着窗缝钻进来,凉飕飕地带着夜晚的气息,从四人的脚底攀爬上去。
唐皓羽略显狼狈地咳了一声,打破了这片难堪的沉寂。
“咳……”
“咳,”萧奕已经恢复了那副淡淡的神色,接了唐皓羽的话,“中秋将至,按照每年的习俗,长安城应该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
唐皓羽的话被截了,抬手摸了摸鼻尖,扭头去看萧奕。
萧奕倚着床柱,眼睫微垂,双手抱胸淡淡道:“金羽卫会被调去守城,到时候殿前防卫削减,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唐皓羽也恢复了平常神色,挑了挑眉角,分析道,“既然这样,中秋节那一日,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后机会。”
萧奕没说话,对唐皓羽话里的“我们”不置可否。
古翊一只手搭在桌上,漠不关心地看着窗外。
窗外一只黑鸦落在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枝上,压弯了枝条,黑鸦抖了抖翅膀飞走,留下花枝上的雨滴溅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