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螳螂捕蝉
未时末,小院儿。
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已经渐停,只是乌云未散,天色依然阴沉雾霭,看样子还要再下一场。
雨停后清新好闻的泥土气味从花坛里散发出来,雨水从庭院竹叶上滑落,滴落在青色地砖上。
石桌上未来得及收起的棋子均淋了雨,湿漉漉地摆在棋盘上。
卧房内没有点灯,在阴霾的天色里显得有几分阴冷昏暗。
一个挺拔的红衣身影支着一条腿坐在桌前,六尺长镰被他提在手里,慢慢摩挲擦拭着。
手指慢慢从镰刃上拂过,萧奕捻了捻手指,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阴暗的天色里显得愈发晦涩。
唐皓羽还没回来,被雨水和泥土打湿的黑靴和红衣被换了下来,通通藏在了床铺底。
一甩手,“刷刷”两声收了长镰,萧奕提着长镰,神色冷漠,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人的话。
……
一个时辰前。
萧奕腰间挂着长镰,一身红衣,双手抱胸斜倚着坐在高高的檐角上。
一个白衣身形轻巧利落地落在萧奕身旁,去探听消息的古翊站定,抬手拍了拍根本没沾上什么灰的袖口。
“李太医。”古翊微微侧首,示意跟两人隔了一个院墙的兰葭。
“我拖住她。”
萧奕“嗯”了一声,垂眸往下瞥了一眼,随即站起身来,倚着飞檐活动了活动筋骨。
两人共事多年,极有默契,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同时从檐上跃了下去,同时落在汉白玉地砖上。
古翊转身往兰葭的方向走,萧奕则需要快兰葭一步,抄近道先行朝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离太医署只有几步之遥,萧奕刚刚转过院墙,眼角立刻瞟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西尘的人站在太医署门口。
萧奕迅速收回靴子,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贴上了院墙,眉眼微敛,侧耳细听太医署门口的动静。
西尘的人怎么在这儿?
隔的太远听不清对话,萧奕蹙了蹙眉,微微倾身,贴着院墙探出头去,目光锁在太医署门口的那道黑色身影上。
拾壹手臂和脸上的伤还缠着绷带,神色冷漠,面颊削瘦,眼底的青晕看着更重了些。
简单和门口的小馆儿交涉了几句,拾壹顺利进入了太医署。
萧奕收回目光,垂眸捻了捻手指,黑漆漆的眼底神色微动。
思索了片刻,萧奕从院墙上直起身子,转身略退几步,随即脚尖一点,飞身跃上屋檐,蹲下来借飞檐隐匿身形。
拾壹被小馆儿带到了院子里,小馆儿走进太医署正房,不多时带出来一个年迈的老太医。
老太医的腰牌上刻一“李”字,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萧奕微微眯起了眼睛。
拾壹屏退了几个小馆儿,正房和庭院的门都被掩上,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他和李太医两个人。
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只能看见李太医频频擦着额上冷汗,那年迈的老骨头抖得好悬没散架。
拾壹来这里的意图并不难猜,萧奕微微敛眸,扶在飞檐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须臾间已想通了事情的关节。
若是西尘想致唐皓羽于死地,没必要特地让手下人跑来太医署一趟,显然,西尘这个时候还不希望唐皓羽死。
看来西尘还没放弃在唐皓羽身上寻找落白石。
至于为什么大张旗鼓,让自己手底的贴身侍卫走一趟,恐怕是有向病皇帝宣战的意思。
棋面上的一颗黑子已经移动了,西尘为先手。
萧奕眼底的神色愈发晦暗,现在的境况比自己想的更加糟糕,还没搞清楚几人的手段,两边已经开始了交锋。
真要命。
萧奕的黑眸里神色微沉,浓郁的杀气里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兴奋,一种大开杀戒的兴奋。
真有意思。
拾壹面无表情地交代完,便迅速离开了太医署,前脚刚走,后脚兰葭便到了。
兰葭已经来了,萧奕自然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干净利落地从檐上跃下来,萧奕直起身子拍了拍袖上的尘土。
一阵东南风渐起,萧奕的衣摆和发尾被这阵冷风撩过,萧奕侧首看了看乌云渐起的天边。
要落雨了。
抬脚离开太医署,萧奕还没走出多远,一个人影便从一处院墙后闪了出来,拦住了萧奕的去路。
萧奕下意识以为是拾壹,瞬间眉目一凛,手压上了腰间的长镰。
再一看,来人面容清俊,白面淡眉,一顶乌纱绣帽,一袭朝服,正是皇帝身边的长鹤公公。
“萧大人,”长鹤公公神色淡淡,俯首道,“有人邀萧大人到府中一叙。”
“……”
萧奕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锁着长鹤的颅顶命门,手依然压在腰间的长镰上。
“谁?”
萧奕沉声,惜字如金。
“等大人到了,自然知道。”
长鹤公公保持着俯首的姿势,抬起了那双精明的眼睛。
“……”
一阵短暂的沉默,长鹤八风不动地回敬着面前少年生来自带一股杀气的目光,少年正盯着自己的命门。
那人果然是对的,唐皓羽带来的人就是祸害。
须臾短暂的目光交锋,萧奕率先有了动作。
眼瞳微微一动,收敛了眼底的杀气,萧奕将手从腰间的长镰上放了下来,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劳烦公公了。”
这个节骨眼上,能让长鹤来请自己的,还能有谁。
……
一盏茶的时间后,萧奕站在了飞霜殿,皇帝的寝宫内。
外面隐隐传来雷声,听不真切,萧奕在浓郁的熏香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潮湿泥土的香气。
落雨了。
皇帝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从屏风后面传来,倒映在屏风上的人影随着咳嗽声晃动着。
萧奕就站在大殿下,距屏风几步之遥的地方。
“长鹤。”
皇帝缓过一口气,朝立在大殿下的长鹤公公摆了摆手。
“殿下……”
长鹤公公犹豫了一下,但皇帝依然点了点头,长鹤公公只好上前去,将挡在皇帝和萧奕之间的屏风撤走了。
第一次近距离和当朝圣上面对面,萧奕微微屏住了气息。
这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面容惨淡,面颊消瘦,虽然只有而立之年,却如耄耋老人般动作虚浮,显然已经是病入膏肓。
褪去了那些层层叠叠的龙袍,平日里宽大甚至臃肿的龙袍底下是已经有些消瘦的身形。
在这张惨淡的脸上,唯有一双黑玉一般的眼睛,和苏泯一样,颇具帝王之气。
“萧奕。”
皇帝开口了,整个殿内皆是回声。
不管是声音还是眼神,和在众人面前的昏君竟是完全不同。
“……”
萧奕直视着那双眼睛,没有回答。
皇帝也没有等他的回答:“面见朕,为何不跪?”
“陛下,”萧奕开口了,“您不是让我来下跪的。”
皇帝笑了,虚弱的胸腔立刻引起一阵咳嗽,长鹤公公立刻上前一步,皇帝一边咳嗽一边摆着手让他回去。
长鹤迈出的脚硬生生定住,最终不得不站回原地。
咳嗽声短了下去,皇帝缓了口气,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倚在龙榻上,再次看向萧奕。
“我知道你们在查什么。”
皇帝并没有给萧奕接话的准备,那双褪去了混浊的眼睛直视着萧奕,径直说了下去。
“你们在查我手底下的人,一个杀死了太傅和唐严的人。”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
萧奕从飞霜殿出来,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
长鹤公公和小馆儿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给萧奕递伞的意思,萧奕也压根没有要伞的意思。
雨点噼里啪啦全部溅在萧奕的发尾和红衣上,很快一身红衣便被全部打湿,肩头的剑伤受了寒,隐隐作痛。
萧奕没有在意,脑海里全部是皇帝在殿上说过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
“到时候我会在大殿上给你一次机会,那是你唯一脱身的机会。”
“你也不希望你的朋友和弟弟深陷麻烦,对吧?”
“啧。”
萧奕眼底的神色愈发阴沉,荡漾着浓郁的化不开的杀气。
回到小院儿,萧奕阴沉着脸,立刻换掉了身上完全被雨打湿的红衣和靴子,擦干湿漉漉的发尾。
雨是午时左右下起来的,自己在那个时候本应回到小院儿,身上不可能是湿的。
这是唐皓羽的院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萧奕将湿漉漉的衣服鞋子塞到了床底藏起来。
做完这些,萧奕环视了一圈,确保自己的一切都没有破绽,这才坐在了桌边,神色晦暗。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大殿上皇帝的几句话,萧奕眸色晦暗,索性展开那把长镰,专心致志地擦起镰刃。
至少半个时辰,雨才逐渐停了下来,雨水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花叶上滑落,落入湿润的泥土。
萧奕收了长镰,阴沉晦暗的目光穿过挂着雨珠的窗户,落在院里石桌上的那盘棋上。
“……”
步棋者费尽心思,破局何其困难。
不如尽早抽身。
“……”
踩着雨水的脚步声自小院外隐隐传来,由远及近,一听就知道是唐皓羽。
脚步声一路踩着雨水踹开小院儿的门,连湿鞋袜都没换,一口气穿过庭院从直奔萧奕的卧房。
“啪!”
萧奕卧房的门被一把推开,坐在桌前萧奕扭过头,看清楚来人后,眉角不可控制地跳了跳。
唐皓羽的裙摆和绣花鞋不可避免地沾湿了,看样子唐皓羽回来的路上连裙摆都懒得提,泥污和雨水浸到了脚踝以上。
“有事?”
萧奕挑了一下眉毛。
在宴会上吓得心惊胆战,那账还没讨回来,唐皓羽当时那个薅萧奕衣领的想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唐皓羽脸色难看地保持着推门的动作,正酝酿着情绪准备开口,一股奇怪的违和感突然涌上心头。
唐皓羽眯了一下眼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