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黑风高
子时，入夜。
梆声响过一遍，正是夜深时候，月亮被薄薄的云雾遮住，微弱的月光打在宫墙和琉璃瓦上，勾勒出淡淡的银边。
巡逻的金羽卫从街面上走过，整齐的脚步声刚转过街角，几道身影便利落地从檐上飞了过去。
唐皓羽轻轻巧巧地落在檐上，一道暗红色的身形稳稳落在她身边。
萧奕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走远的金羽卫，回头看向正前方的藏书阁，手指捻了捻，盘算了一下时间。
“金羽卫绕城一个来回需要一柱香的时间，也就是说，每一柱香的时间，他们会重新经过这里。”
萧奕压低了声音。
萧影俯身贴近檐上，眯起眼睛往藏书阁的庭院里看了看。
“还有两个金羽卫把守，怎么办，打晕他们进去？”
“那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有人擅闯藏书阁。”
唐皓羽坐在檐上笑道。
“别说风凉话，”萧影瞪她一眼压低声音，“那现在怎么办？”
“避开他们溜进去。”
古翊接过话。
几人对视一眼，萧奕率先有了动作，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藏书阁的院墙，轻手轻脚地从檐上直起身子。
像只猫一样从檐上跃到院墙的琉璃瓦上，再从上面贴着墙轻巧跃下来，借着草丛掩饰住自己的身形。
院里的两个金羽卫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萧奕一路无声且迅速地摸到藏书阁侧面，纵身一跃跃上了房檐。
万卷经书就在这脚下了。
唐皓羽看着萧奕流畅利落的动作和颀长的身形，忍不住无声地咂了咂嘴。这轻功可真是不错。
直起身来，唐皓羽紧跟着萧奕的路径，从檐上落到院墙，再沿着院墙跳进庭院，动作和萧奕一样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美中不足的是，唐皓羽跳进庭院一猫腰，身子擦过了枝叶，草丛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响动。
金羽卫没回头，似乎是没听到，唐皓羽松了一口气。
只消片刻，四人皆有惊无险地站在了藏书阁的房檐正上方。
两个金羽卫就在几人脚下不远处，只要一抬头，几人就能打个照面。
萧影蹲下身，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竹管，手腕微微抖了几下，一股白烟从竹管里流出来，顺着屋檐流下去。
唐皓羽认出来，这是当时在官驿，差点儿放倒自己的东西。
待竹管里的白烟流完，底下两个金羽卫便接二连三打起了哈欠，不至于睡着，但至少放低了警惕。
古翊往下瞥了一眼，蹲下身子，开始轻手轻脚地揭檐上的琉璃瓦。
露出一个仅仅够人通过的洞口，古翊率先跳了进去。萧影紧随其后，双脚落到了结实的地板上。
四人都顺利进了藏书阁，唐皓羽从怀里摸出一支香，随手夹在书桌上一角，用以计时。
四人在藏书阁内交换了一下目光，随即分头行动，四个人包揽四个方位，借着从屋顶洞口撒下的月光找书。
一排排整齐的经书秘史摆在书架上，王侯将相，士族庶民分别排列，说一句浩如烟海丝毫不夸张。
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唐皓羽抬手揉了揉眼睛，在月光下看木架上犹如蝇头般的小楷标注，简直要把眼都看瞎了。
四人放慢的脚步声和呼吸在寂静的藏书阁里显得有几分清晰，萧奕包揽的角落里传来了隐隐翻书的声音。
唐皓羽甩了甩脑袋，打起精神，继续辨认书架上的标注。
大多是历代立功的将相居多，从开朝大事一直记录到近几年，看来这一列写的是有名的功臣。
萧影那边似乎是嫌月光太微弱，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
豆大的火苗亮起来，光芒还来不及传的更远，便被藏书阁内无声的黑暗吞噬了，只能堪堪照亮一小片地方。
唐皓羽眯起眼睛，在书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轻轻将那册书卷从架子上抽下来，唐皓羽也吹亮了火折子，火光照亮了那卷书册的扉页，上书：定关候志。
定关候，写右相的。
用牙齿咬住火折子尾端，唐皓羽伸手翻开书册。
里面从几十年前右相入朝为官开始记载，自乱石林杀敌一役，少年将军名声鹊起，成为先帝身边一员大将。
其后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胜多败少，正因如此，大梁在中原诸国之中一直处于不败之地。
先帝逝去后，定关候发动了兵变，辅佐当今皇帝，也就是当时的五皇子登基。
然后……
唐皓羽看到下面一句，眉角微微蹙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睛里倒映着火折子的火苗，火舌微微跳跃。
当今皇帝恩厚，定关候屡立战功，皇帝重赏，并派人关照赏赐其家眷。
关照赏赐？
唐皓羽看着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脑子里自然而然蹦出另外一个版本。
定关候功高盖主，发动兵变里应外合，杀老皇帝，逼病皇子上位登基，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结果被病皇子反将一军。
看着活不长的病皇帝一登基，便不动声色地控制了右相的满门家眷。
这说不定才是右相不敢动皇帝的原因。
唐皓羽琢磨了一下，把这册书原封不动地塞回到架子上，把火折子拿在手里，盖灭了。
火光一灭，唐皓羽的眼睛立刻被黑暗笼罩，花了一点儿时间适应黑暗，唐皓羽眨眨眼睛，继续查看书架。
古翊方向的火光晃了两晃，是几人出发前定的暗号，表示找到了。
唐皓羽立刻扔下手头的事情，转头轻手轻脚往古翊那个方向摸去。
从檐上小洞透过的月光很微弱有限，唐皓羽并不能看清全貌，只能看清眼前一小片距离。
有人从唐皓羽的侧面接近，唐皓羽手搭在书架上，停下了脚步，侧首眯着眼睛打量着来人。
直到那人走到离唐皓羽只有几步之遥，唐皓羽才通过那挺拔的身形认出来人。
是萧奕。
那枚红翡翠在暗淡的月光下暗了些许，似乎不像白天那么红得耀眼了。
唐皓羽舔了舔嘴唇，突然间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是自己装作周围太黑，看不清来人，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手去摸摸那枚红翡翠了吗。
手永远比脑子快，想法刚蹦出的一瞬间，唐皓羽的动作和语气，甚至脸上的神情同时便有了变化。
“谁？”
随着压低声音的警惕问话，唐皓羽同时伸出一手，朝萧奕的脸部探去。
腕子被准确地截住了。
“我。”
熟悉阴沉的声线，同样压低了声音的不愉回答。
嘶，完了，被截胡了。
“萧奕？”
心里想一出，唐皓羽脸上又是一出，表情放松且自然，语气里带着一股恍然大悟：“是你啊，吓我一跳。”
说着唐皓羽自然而然地去抽自己的手腕，没抽动。
唐皓羽心里“咯噔”一声。
离开火光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唐皓羽此刻根本看不清萧奕的表情，更看不清那双原本就黑沉沉的眸子。
反而更加敏锐地感觉到从那一片沉重的黑暗里传来的，正握在自己手腕上手掌的力量和温度。
“……”
唐皓羽不知道，萧奕那双狼一样锐利敏捷的目光，穿过浓重的黑暗，准确地落在唐皓羽的脸上。
自然也看到了唐皓羽僵硬的嘴角，和快要挂不住的笑容。
萧奕看着唐皓羽，一阵沉默后，慢慢松开了手。
唐皓羽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绑着的飞刀，一个不少，唐皓羽这才松了口气，整了整护腕。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黑暗并肩前行。
等找到古翊时，古翊和萧影两个人已经打着火折子，捧着一卷书册研究了许久，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古翊倒是还好，主要是萧影。
抬头看了一眼，萧影也没心思问两人为什么一起来的，朝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快点儿过来。
萧奕走过去，伸手接过了那卷书册。
唐皓羽也跟着凑了过去，四个脑袋挤在一卷书前，一只火折子照亮了书页上的一小片地方。
这册书卷记载的是皇家大事，自开国皇帝记起，记载历朝历代皇帝的大事功勋，居然一直记录到近几年。
书页上的一小段记载的是先帝去世，几个皇子各有各的势力和野心，皆发动兵变，最终都被一一镇压。
一场兵变里，存活下来的只有五皇子，以及他一母同胞的胞弟七皇子，也就是当今齐王。
书册上记载，几个皇子并不全死于兵变，死法各有不同：
太子感染风寒病重，薨；二皇子三皇子结党营私，刺杀太子，薨；四皇子丧兄之痛失足坠湖，薨；六皇子起兵谋反，被定关候镇压，薨……
唯独存活了五、七皇子这一脉。
这已经不能算是巧合或侥幸了，怎么看都是周密的谋划。
现在看来，五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这一脉，兄弟俩自幼丧母，谋划者不可能是他母妃一党。
而齐王自有封地以来，便一直待在山青水秀的封地，远离朝政庙堂，也不应当是他的党羽。
那就只能是皇帝本人的谋略。
唐皓羽盯着被火光映得泛黄的那页，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又随之迅速溜走了。
啧。
唐皓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妄图把刚才灵光一现的感觉找回来。
四人都沉默着，火光微微跳跃，打在四个人或抱胸或摸鼻子的轮廓上，勾勒出四张若有所思心照不宣的脸。
一片沉寂里，一抹异样的危险感猛地窜上萧奕的脊背。
原本沉思的眼底戾气一闪，萧奕几乎是瞬间遵从野兽的直觉，抬手一把摁灭了萧影手里的火折子。
“呼”的一声轻响，四周立马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四人才在黑暗里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沉稳脚步声。
“奉右相令，调燕山边境地形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