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福无双至
半炷香的时间后，唐皓羽换了一套宫内的衣裙，跟在一位小婢女身后，慢吞吞地走在通往慈宁宫的长廊里。
及腰的黑发编成松散的长辫，两颊垂下几缕青丝，一张素面，几朵小花清雅地戴在髻边，映衬着身上简单朴素的青色罗裙。
青色的绣花鞋踏在长廊的木板上，唐皓羽微微侧首，打量起慈宁宫内的布局。
皇上信佛，故而爱莲，这慈宁宫外的长廊两旁便是两片莲塘。
只可惜这时节，莲花早枯了，泱泱一池秋水，只托着一些枯黄的残花败叶。
这湘贵妃一向受宠，宫内婢女姑婆只多不少，这样荒败的池塘，怎么没人打扫一下？
唐皓羽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小婢女，见没人注意，微微往一旁倾身，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凑近了池边。
正巧，池边一株残莲长得歪歪斜斜，枯叶尖上停着一只蜻蜓，随着残叶摇摇欲坠。
而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从长廊的转角处转了过来。
萧奕正微微侧首，低声与古翊说着什么，察觉到动静抬眸，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一个青衣身影倚在长廊红柱旁，朝枯败莲尖儿上的蜻蜓轻轻伸出手，蜻蜓受惊，在莲尖儿上徘徊了一下就飞远了。
青衣人没有露出像少女一样遗憾的神色，反而眉眼轻舒，微微一笑，慢悠悠收回了手。
柔软的青丝长辫随着她的动作垂在腰际，一身素雅的青衣，与接风宴上那个潇潇而立的白衣身形天差地别。
却又分毫不差。
直起身子，唐皓羽扭回头，正好对上萧奕的眼睛，动作瞬间僵住。
“……”
这可太意外了。
“大人。”
小婢女也看见了萧奕两人，恭敬地退到一旁，俯首行礼。
萧奕没还礼，漆黑如星的眼睛注视着唐皓羽，像狼一样的目光锁在她身上。
唐皓羽在这样的目光里不经意间绷紧了脊背。
右相看人的眼神像一匹狡诈狠辣的老狼，而萧奕的眼神与之相近，同样像狼，但萧奕的眼睛更年轻，更有杀气。
敏锐、残忍，给人一种被盯上了就很难逃脱的错觉。
长廊里四个人，谁都没说话。
终于还是小婢女打破了沉寂，轻声告知贵妃娘娘在等。
“……”萧奕这才把目光移到小婢女身上，微微颔首：“我有几句话，烦请带给贵妃娘娘。”
小婢女垂首应了，萧奕抬手示意，两人退到了廊下说话。
双手抱胸，唐皓羽倚在长廊红柱上，探出头往廊下瞧，企图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距离太远。
唐皓羽蹙了蹙眉，听不清，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后脊窜上来。
想到这里，唐皓羽回过头去，想从名叫“古翊”的少年脸上看出点儿什么端倪来。
但古翊完全没注意这边。
双手抱胸倚着红柱，一双浅淡的眼睛倒映着莲塘中摇曳的残花，神色淡漠，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掀起涟漪。
正想到这里，古翊察觉到了唐皓羽的目光，漠然地看过来一眼，随即就将目光移开了。
“……”
就一眼，唐皓羽刚才的想法瞬间有了答案。
和萧奕一样，唯一一样能让他兴奋的事情，想来也只有一个。
杀人。
意识到这一点，一股冷气从唐皓羽的脊背升起，直窜天灵。
自己这是招惹了什么人？
脚步声从廊下传过来，萧奕和小婢女已经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了。
唐皓羽收回目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向萧奕。
但萧奕没看她，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只是冲古翊微微一颔首，后者立刻从红柱上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唐皓羽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那种不好的预感更浓郁了。
小婢女颔首行礼：“唐姑娘，贵妃娘娘该等急了。”
“好。”唐皓羽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忍不住转身问道，“……刚才那位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小婢女立刻摇了摇头，“大人嘱咐，切不可对旁人讲。”
唐皓羽抬手摸了一下鼻尖，沉默了一下，没再继续追问。
朱墙里人命比草贱，再问下去说不定要害这小婢女丢了性命。
穿过长廊，行至慈宁宫的宫门前。
红墙琉璃瓦，一株槐枝从红墙里伸出来，正值季节，开的旺盛，风一吹，细细簌簌的槐花从枝头飘落，雪白的花瓣洒在白玉如意踏跺。
宫门两侧侍立的婢女肩上也落了花，看着像积了冬雪。
唐皓羽站在宫门前，将目光从一树雪白槐花上移下来，微微侧首，等着小婢女的指示。
“唐姑娘，湘贵妃有请。”
小婢女俯首说完这句话，没有示意唐皓羽跟她走，反而立刻转身，独自迅速上了踏跺。
看小婢女已经进去，两旁的宫人立马关上了宫门。
“……”
朱红的大门在面前关闭，两个宫人都随之进门，偌大的慈宁宫门口瞬间就剩下唐皓羽一个人。
唐皓羽微微扬眉，侧首吹落了飘到肩上的一片雪白的花瓣。
果然，湘贵妃还是要给自己个下马威的。
恐怕几日后的寿宴也是一样的盘算，或者更甚。
想到这里，唐皓羽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萧奕和小婢女在廊下说话的场景，心中的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他到底要跟湘贵妃说什么？
唐皓羽双手抱臂，手指烦躁地敲打着，一系列可能的猜想从合理逐渐变得荒谬，直到这些东西开始变得不可描述后，唐皓羽终于止住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胡思乱想。
罪过，罪过。唐皓羽伸出两指揉了揉眉心，要是让萧影知道自己这样想他哥，非得把自己扒皮生吃了。
强行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唐皓羽抬起眼睛，打量起近在眼前的慈宁宫。
既然湘贵妃“请”了自己，就必然要让自己进去。
换言之，虽然门关了，但湘贵妃还一定留了可以进宫的路子。
只是好走不好走的问题。
唐皓羽敛了眉眼，慢慢在宫门前踱步，一寸一寸打量着宫墙，雪白的槐花从枝上飘落，挂在了她的发尾。
朝堂左相右相掌权，基本已经被江湖人淫浸，在去西尘府的路上，甚至能在京城看到江湖人聚首的坊、阁、馆。
即便如此，难道区区湘贵妃也有本事在自己宫中修密道？
唐皓羽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慈宁宫的布局。
而此时，慈宁宫内。
前堂两树槐花，几池牡丹，汉白玉的庭院中间立着一柄凤头香炉，上插一柱香，正缓慢地燃烧着。
庭院两侧立着两列婢女，个个高髻素裙，垂首而立。
前堂正前方，一方红木榻横陈，湘贵妃慵懒地倚在上面，云髻轻斜，玉手摇扇，抬起眼帘看向庭中央的香炉。
一柱香已烧了一半，香灰承受不住，无声地断裂，落在了凤头上。
“兰葭，将闱门打开。”
湘贵妃以扇掩面，抿了口茶。
“娘娘，”兰葭犹豫了一下，微微俯首，“这才半柱香……”
“不妨事，”湘贵妃将茶碗放回红木托盘中，轻轻一笑，“再给她半柱香，也未必能找到。”说着湘贵妃抬手示意，“去开闱门，让她从那里进来。”
兰葭轻声应了是，走下踏跺去开闱门。
说是闱门，实则是一处不到半人高的小户，就开在前堂后墙，里外均被一丛牡丹遮挡着。
兰葭走到后墙，刚刚伸手拨开一只牡丹，只听“吱呀”一声，那小门自己打开了。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出现在兰葭眼前，唐皓羽弓着身，拨开那丛牡丹，慢吞吞地从那扇半人高的小门内钻了出来。
叶片土屑粘在唐皓羽头发上，但唐皓羽不甚在意，一手抵着牡丹花丛，一手撩着衣摆，还没直起身子，便抬眼看向兰葭，微微一笑。
“大人久等。”
兰葭睁大眼睛，掩唇退了一步，仓皇扭头去看湘贵妃。
湘贵妃也微微色变，虽然团扇掩面看不清神情，但丹红的指甲却无意识攥紧了扇柄。
半柱香，还真找到了？
“娘娘，”唐皓羽站定，微微颔首打破了沉寂，“小人唐突了。”
“……”
湘贵妃回过神来，闻言微微一笑：“我给你留的门，怎能怪你唐突？”
唐皓羽眉尖下意识一挑，没接话，在兰葭的示意下移步前堂中央。
正中央那只凤头香炉上的香还在缓慢燃烧，见唐皓羽把目光移过去，湘贵妃轻摇团扇，冲唐皓羽笑了一笑。
“唐姑娘，你瞧，我们在这里等了你半柱香的功夫。”
“……娘娘恕罪。”
湘贵妃抿唇一笑，秋水一样的眼睛立刻荡起涟漪：“我叫你来，是教你东西，又不是来治你罪的，别紧张。”
说着，湘贵妃抬了抬手，立刻有一个婢女从后面出来，俯首行礼，手里端着一只白玉盘，上扣琉璃罩。
垂首走到唐皓羽身旁，小婢女恭敬地递上这只玉盘。
唐皓羽看向湘贵妃，见湘贵妃微笑着点了点头，唐皓羽这才伸手掀开上扣的琉璃罩。
一盘玲珑剔透的红玛瑙，颗颗珠圆玉润地躺在盘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
唐皓羽不动声色地嗅了一下，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这些红珠子上搽了油。
见唐皓羽不动，湘贵妃以扇掩面，露出来的明眸弯了弯：“本宫有意保你，既然要让你在寿宴上露脸，就得先教你规矩。”
一旁的兰葭眼睫微垂，轻声接了下去：“唐姑娘，寿宴上的仪态举止是万万不可丢的，这头顶玉珠，是最有成效的法子。”
说着，兰葭示意小婢女将玉盘放在唐皓羽头顶。
小婢女伸手递盘，白玉盘内的珠子立刻自发微晃，因为搽了油，玛瑙光滑，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几颗珠子就顺着力道往盘外溜去。
眼见珠子要滚出去，唐皓羽伸手接过，单手托着玉盘底，几颗珠子颓然势止，乖巧地滑回了盘子中央。
见湘贵妃微微色变，唐皓羽笑了笑，从容地将玉盘放在头顶，一盘玛瑙像是被施了戏法，卧在盘子中间一动不动。
“家父江湖人出身，小人自然学得一点儿本事，娘娘莫要见怪。”
湘贵妃神色变幻也仅仅是一瞬，等唐皓羽说完，湘贵妃早已是那副懒散的神态。
示意兰葭在凤头香炉换上一柱新香，湘贵妃自顾自抿了一口茶，支肘斜倚在红木榻上，轻摇团扇扇风。
但动作显然有些焦躁。
唐皓羽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看来这个下马威，自己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