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木逢春
齐州县廨。
县廨后厢房，一个高挑纤长的黑衣身影立在窗边，一只手臂微微伸出，小臂上面歇着一只通体漆黑的老鹰。
将鹰脚上的信解下来，西尘粗略地瞅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气。
西尘手臂轻轻一抬，老鹰立刻松开爪子，展开翅膀飞出了县廨的院子，很快就消失在高高的苍穹之中。
“……”
西尘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正准备将信纸点燃焚毁，冷不防厢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你在干嘛？”萧影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眼睛微微眯起。
“……在想事情，”西尘一面笑吟吟地转身，一面自然地将手里的信揣进了怀里，“怎么了？”
“想什么事儿？”萧影的神色里还带着怀疑。
“唐皓羽的事，”西尘面不改色，依然带着微笑，“我在想，她能不能找到我们。”
“是你自作主张要来这个县廨的，”萧影闻言，立刻烦躁地扒拉了两下头发，嘟囔道，“找不到最好。”
说到这儿，萧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更烦心的事，脸上的表情更烦躁了：“我说，那个时候你是怎么知道唐皓羽要你带我走的？你们根本没有商量过吧？”
西尘负着手微微一挑眉：“我毕竟是个谋士，这样的判断力，多少还是有的。”
萧影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官差过来了，朝两人一拜。
“西尘大人，县廨外有个……有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要求见西尘大人，说是您的……您的……”小官差磕磕巴巴说不下去了，西尘询问地看着他。
“我的什么？”
“您的……结发妻，”小官差不敢看西尘，脑袋快要垂到地上了，双手捧出一块玉来，“还……还拿出了信物。”
那玉晶莹剔透，上嵌金丝，下系红穗，光是拿来修饰的金玉就价值连城，一看就是不俗之物。
西尘下意识往腰间一摸，自己系着的白玉果然不见了。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萧影不明所以，忍不住转向了西尘：“你在齐州还有发妻？你成亲了？”
西尘的眉角抽了抽，负手往县廨前堂走去：“是唐皓羽。”
县廨大门。
一个衣着破烂，神色微倦的青衣少女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直勾勾地看着门环上的椒图兽头。
“我说，你别在这儿等了，人家是左相身边的红人儿，怎么可能认识你这种人？”
门口站着的官差道。
“就是，这可是县衙，不是你这种人撒泼的地方。”另一个人附和。
唐皓羽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微微显出一点儿疲惫，但一双黑色的眼睛却依然灼灼如星。
只要能诓别人去通报西尘，西尘一定会出来见自己。
不枉自己撒下这弥天大谎。
“要我说，刚才小吴就不该去通报，谁知道这女的是什么人，”两个官差在那边咬耳朵，但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唐皓羽正好听得见，“看这打扮，说不定是干那个的……”
“谁让人家拿出了信物呢，”说着，那个官差转向唐皓羽，大声道，“哎，往后退一点儿，这县衙的台阶，可不是你们这种人想踩就踩！”
一般的女子，受了这种明里暗里的侮辱，早就羞红了脸跑掉了，两个官差嘴上不加遮拦，根本没把唐皓羽放在眼里。
唐皓羽依言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如常，八风不动。
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样的恶差，唐皓羽以前多多少少要呛他几句，但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唐皓羽实在分不出精力去争辩这些鸡零狗碎。
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要耗费掉唐皓羽全部的力气了。
那两个官差见唐皓羽退而不走，都怔了一下，还要再说什么，身后县廨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唐皓羽抬起了眼睛。
叫小吴的小官差率先出来，俯首做“请”状立在一旁，西尘一身黑袍负手迈出门来，身后跟着脸色不怎么好看的萧影。
“还真的是你？”萧影见到唐皓羽，没好气地抱着胳膊。
唐皓羽微微一笑：“当然是我。”
西尘上下打量了一遍唐皓羽，桃花眼里神色动了动：“没事儿吧？”
“不敢保证，”唐皓羽耸了一下肩膀，“进去说。”
西尘点点头，对侍立在旁边的三位官差示意：“此女是我一心腹侍从，怕几位不肯放行才撒了谎，几位见笑，”说着又转向了小吴，“我的侍从受了伤，麻烦帮她安排个房间。”
“好好好，”小吴连忙点头答应，示意唐皓羽，“姑娘请随我来。”
剩下那两个官差早就吓得额头冷汗淋漓，不敢抬头，见西尘走进去，唐皓羽也什么都没说，这才松了口气。
一迈进县廨，身后的大门一关上，唐皓羽立刻像失去了力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唐皓羽？！”
“姑娘！”
剩下的三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身为杀手的萧影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唐皓羽的身体。
散乱的发辫从唐皓羽的脸颊旁边滑落下来，唐皓羽双眸微闭，挂在萧影的手臂上，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这这……”小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这可怎么是好……？”
“看样子没什么大事，”萧影说着把唐皓羽架在身上，一边架着唐皓羽走还要一边小声道，“……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
“有郎中吗？”西尘脸色微沉，转向一旁的小吴，“去请郎中。”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
等唐皓羽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了。
微微睁开眼睛，阳光洒在唐皓羽的脸上，唐皓羽盯着陌生的床板茫然了几秒钟，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唐皓羽揉了揉头发，才意识到自己的发辫被人解开了。
一头青丝被睡的有点乱，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散在脑后，再往下看，身上破烂的青衣果然被换了下来，只穿着一件崭新的雪白中衣。
“……”
唐皓羽摸了摸腰间，身上的飞刀都不见了，扭头往桌上一看，齐刷刷摆着一排。
明显是百无聊赖的萧影摆的。
唐皓羽弯了弯嘴角，正要从床上下来，门口传来了走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萧……萧公子，那位姑娘真的没事吗？”
“没事儿，郎中都瞧过了……”
话还没说完，萧影就已经顺手把房门一把推开了。
一扭脸，俩人和正准备下床穿鞋的唐皓羽打了个照面。
唐皓羽坐在床沿上，一手撑床，一手提着一只靴子，身上只有一套亵衣，发辫也没扎，漆黑的长发从肩上滑下来，同样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门口的两人。
因为姿势的原因，唐皓羽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
小吴立马脸通红，赶紧低着头往外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连连说着“非礼勿视”一边跑了。
“……”萧影抱着胳膊，看着落荒而逃的小吴的背影，再看看坐在床上继续穿靴子的唐皓羽，一脸嫌弃，“你都把人吓跑了。”
“我不光能吓跑他，还能吓跑你哥。”唐皓羽把另一只靴子拉到脚上，满意地拍了拍。
“你把我哥怎么了？”萧影立刻把胳膊放了下来，逼近了一步，脸上显出了紧张又愤怒的神色。
“开个玩笑，我能把你哥怎么样，”唐皓羽走到桌前清点自己桌上的飞刀，点了几个，朝萧影抬起头，“我的衣服呢？”
“早就扔了，都烂成那样，”萧影脸上的紧张这才褪去，重新恢复了那副不耐烦的神色，双手抱臂，“你自己再找一件儿去。”
“……”唐皓羽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又看了看萧影，耐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得麻烦你帮我拿一件？”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萧影不满地小声道，但还是任命地转身出去了，“明明我是被掳来的吧……”
萧影一边嘀咕一边出去把门带上了。
唐皓羽眉眼弯了一下，低头拢了拢自己的散发，将自己束腰系紧， 往里别飞刀。
刚别了两个，西尘推门进来了。
“……”
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你的衣服呢？”西尘细眉抽了抽，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谁换的，萧影去取新的了，”唐皓羽自然地将飞刀塞好，放下了手，“有事？”
西尘沉默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指节上的青玉扳指：“……你还能继续走吗？”
唐皓羽挑了一下眉毛：“当然，要动身？”
“是，我们这一来一回，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西尘点点头，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显露出担忧的神色。
“好……”
唐皓羽一个“好”字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县衙前堂传来一个阴柔又不失威严的传唤声，声音极具穿透力，穿过前堂，即使是唐皓羽所在的厢房也听得清清楚楚：“圣旨到，唐氏女唐皓羽，接旨——”
一听这句话，屋里两个人的表情瞬间有点儿微妙。
唐皓羽脸上有一丝不解和警惕，完全没有想到为何会突然接到圣旨。
而西尘脸上却快速闪过了一抹阴翳的神色，但仅仅只是一瞬间，便立刻消失了。
“怎么回事儿？”手里拿着衣服，刚走到门口的萧影也完全是一脸懵，“圣旨？你的？”
“去看看。”唐皓羽迅速从萧影手里拿过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前堂走。
前堂。
县衙的官差跪了一地，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圆领华服，头戴乌纱软帽的白面男子，身量不高，面容清俊，看着是上了年纪，显出一种年长者的威严。
此时，这位俊俏的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一卷金黄绢书——圣旨。
男子身后，齐刷刷站了两列金羽卫，身披金甲，腰系长刀，皆是十六七的俊朗少年，往县衙门口一站，瞬间有了一种抄家砍头的气势。
唐皓羽三个人从后院赶来，跪在院中，唐皓羽在最前面，磕头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唐氏家主唐严薨于春末，仁者悲思，念其护国有功，而唯余膝下一女，特派金羽卫护送其女唐皓羽入宫，乘其父业，以表哀思。钦此——”
“唐皓羽接旨。”
唐皓羽面不改色磕头谢恩，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入宫的事，是圣上首肯的？
接过圣旨，那位中年男子朝唐皓羽微微颔首：“请姑娘稍作准备，金羽卫已在，我们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