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名字
那天周楚楚回家之后被妈骂了半天,骂她本来就不洗头不洗澡的上哪去又弄了一头的蛆回来,非要她在院子里用水龙头里的冷水把头上身上的污物冲干净。
天气开始变凉了。还好巧不巧碰上生理期。
周楚楚的妈从来没跟她说过生理期的事儿,也从来没给她买过姨妈巾。好像养这个闺女跟种了棵大白菜似的,到了点儿她自个儿就知道怎么发芽,怎么抽苔,怎么开花,怎么结籽。初潮那天在周楚楚十三岁的暑假,穿得少,血很快就渗透了薄薄的衣裙渗到了她正坐着的公交车座上。她觉得屁股底下一阵潮乎乎的热,肯定是被什么湿透了,可是除了肚子里一阵阵怪异的疼之外,她实在不知道今天的自己跟昨天有什么不同,怎么就会出现尿裤子这种尴尬的事。
那天她抱了一个布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三个饭盒。弟弟暑假里上了几个兴趣班,有钢琴书法和篮球。上篮球课这天他最起劲儿,一整天都会泡在篮球场里。爸妈每次都让周楚楚去给弟弟送饭,一个饭盒里是饭和菜,一个饭盒里是鸡腿或者排骨,还有一饭盒的点心水果。他们要她吃饭前趁热乎给弟弟送去,回来之后留给她的也只有残羹冷炙了。
公交车早就过站了,一直开到了终点。这趟车是个女司机,差不多都是同一个点钟的同一趟车,从后视镜看见那个小姑娘一直耷拉着脑袋如坐针毡可是不挪窝,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停好了车拿了件工作服褂子和一片姨妈巾过去喊周楚楚,把褂子系在她腰上,又带她去公交公司的厕所,隔着门教她姨妈巾的用法。周楚楚出来后脸涨得通红,闷不吭声就往那辆车上跑,女司机一把拉住她问干嘛呢都锁门了,她说,得把座位擦干净啊。
所以碰上了好人的周楚楚还算是有个比较善良的青春期开端了。尽管在那之后她只能把兼职的工资给弟弟挥霍完所剩无几的一点钱买网上散装的姨妈巾,就这样还得一省再省一片当好几片用,一想起那个说话响如洪钟焦黄头发盘成个低低的发髻皮肤晒得黑亮的女司机,她的心里就暖洋洋的。
可是今天不管她再怎么回忆都无济于事了。冷水浇在脑袋上,不是冷的,是刺痛的。好像有密匝匝的钢针顺着头皮的血管一路下冲到肚子里,在她本来就在破皮流血的内脏上又扎又戳,痛得她寒毛一阵阵倒立。
周楚楚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家门口。屋子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吃着饭,似乎他们都忘了门外还有个头顶上冒着寒气的落汤鸡。
课本没了,再买一套还挺贵的。打这天起周楚楚就没去过学校。她铁了心要争这个月的优异奖。今年她十六岁了,可以打工了,攒上两年钱,年满十八岁就出去租个房子住。再攒些钱,找个不是那么贵但是要稍微靠谱点儿的美容医院治好脸上的痤疮,要是还有剩余就拉个双眼皮隆个鼻子削个下巴什么的,到时候她差不多也能瘦下来了吧。胖成这样真不能怪她,拿爸的话说,这丫头看着是把全家的伙食都吃空了的架势。可其实她吃的不多,这个很容易就饿的皮囊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东西可以吸收,喝口凉水也马上能变成腰上的一块肥肉。爸就从来不说弟弟胖。尽管周天宝是个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来的胖墩儿,爸妈还是觉得他怎么一刻不见就瘦了,整天想着法儿的给他补充营养,以至于现在周天宝弯腰系个鞋带都喘粗气。他还是爱打篮球,只不过都是跟在队友屁股后头颠几步罢了。大多数时间这个胖墩儿的任务就是坐板凳帮队友看包。
周楚楚又接到了几次那个单子:十七家的扬州炒饭多加蛋和腊肠,果子餐厅的营养套餐不加香菜甜酱要双份,来的路上请带一瓶冰可乐要玻璃瓶那种,让24小时便利店的阿姨挑两个最红的苹果,谢谢您!
只不过不是每天都有了。她也没再在门缝里看见那张青春小说男主角的脸。仔细看了看门牌,上面也没写姓名。手机号倒是有一个,可是平台有规定,不准擅自打扰顾客。
直到有一天周楚楚骑着电动车在送餐路上看见商场外壁挂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有五个青春靓丽的男团偶像的照片,最左边那个穿一身白衣头发用发胶梳成郭富城那种三七开笑得剑眉星目红唇皓齿的少年,赫然就是那天打开门为她捡手套的人。
周楚楚嘎吱一声刹住了电动车。刚下过雨,地上的积水让她一个没停稳整个人摔在了马路中央,头盔都摔出去了,后面的车险险蹭着她的头皮开了过去,司机探出头来狠狠骂了她一句x你妈个丑八怪找死啊!周楚楚顾不上扶车,顾不上捡掉了一地的餐袋,也顾不上自己蹭破了皮的腮帮子,她站在水坑里仰起脸来使劲儿朝那块广告牌张望。
“新晋当红男团the one”“首张专辑”“粉丝见面会”的字眼像一个个彩色的巨型图钉冲击着她被肥肉挤压变形的眼睛。
她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找到自己从手机维修店里淘来的破烂二手手机,摄像头已经碎了,反正她从来不拍照,故意挑的便宜到让店老板都摇头啧舌的这一台。可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希望这破烂手机还能拍张像样的照片。
果不其然,打开拍照界面,一直黑着亮不起来。也好,总好过把那张美好的脸拍得支离破碎。
周楚楚只好用力把那个时间地点记在脑子里。
“李浩宇”——原来他叫李浩宇啊。丑女低下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生平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虽然丑得让人肝儿颤,却是十六岁女孩应该有的微笑。
妈这几天看周楚楚越来越不顺眼了。这个丑女儿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竟然开始打扮起自己来。一天能洗两次头,早上洗一次睡前洗一次。妈看不惯骂了她两句浪费洗发膏,她竟然跑去买了瓶新洗发水,还是什么花香型的。她剪了一万年不换的又稀又碎的及肩长发,剪到比齐耳稍长一点,甚至还剪了齐刘海,虽然还是油得打绺,不过跟以前女鬼似的盖脸长发比起来是好得多了。妈一盘算,甭管这妮子长得多丑,也到了年纪了。她马上跟爸合计,与其让这么周楚楚春心骚动搞什么早恋,不如赶紧去上个班打个长工多挣钱要紧。到时候一到法定年龄就给她找个主嫁了,最好是有点儿家底的,虽然这闺女出奇的丑,不过也还算健康壮实,胜在年轻,肯定有些离异老男人啊缺胳膊少腿缺眼豁嘴的愿意娶她。到时候把这个累赘往外一推,家里就可以省出钱来专心伺候天宝了。结婚彩礼不能手软,必须得把她从小到大的花销几倍地讨回来。
正沉醉于“把自己变好好去见他”的周楚楚根本没有觉察到爸妈的心思。她的变好太难了,完全无从下手。但是她决定不要戴头盔了,这一次。
要不是有那阵白杨树般的微风,她不知道自己被同学欺负的时候还能走神到哪里去。要不是外卖单子上那个符号的笑脸,她不知道自己能顶风冒雨到几时才会感觉到累,感觉到委屈,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人。
她要去见他,并不是想要告诉他这一切,而是给自己活下去一个更切实的理由。
周楚楚怎么也想不到,那一面,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大明星光芒万丈地站在舞台上,也是她和他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