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丑女的秘密

    周楚楚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女，八仙胡同和她所有的同学都知道。

    她丑到什么地步呢？据说她的第一个小学同桌看她的第一眼就哭了。她的第一个初中同桌看她第一眼转头就要跟老师换座位，宁可坐到最前排老师鼻子地下整天吃粉笔灰也不肯跟她同桌。什么班级活动合唱比赛她永远都是没份儿的，军训都免了，因为教官不愿意看见她。

    在所有人眼里周楚楚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丑八怪。她那因为青春期而逐渐肥壮起来的身躯，油腻打绺的稀疏头发，被肥肉挤没了的眯缝眼，毛孔粗大的蒜头鼻，还有那长满了丘丘壑壑红得发紫的脸颊，无一不是逼迫她远离人群的理由。

    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觉得丑大概也是一种传染病，会传染给她靠近的每一个人。

    爸妈对她的未来是没什么期待了。幸好生下她的第三年铆足了劲儿生了个大胖小子周天宝，不然这一家还有什么盼头。从此全家的重心就放在了周天宝身上。爸妈本来就嫌弃那个又丑又闷又不机灵又不会讨喜到女儿，生了儿子之后就围着儿子团团转，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要是扔孩子不犯法早就把那个丑女儿扔得远远的了，他们当然从来不知道女儿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学习好不好。

    周楚楚在学校里过得当然不好。

    那个开学第一天就嘲笑了她一整天的杨可欣好像非常中意班上有个这样闷罐子似的出气筒，一天三顿给她找麻烦。说找麻烦是客气了，把她锁在厕所里，扎了她的电动车胎，把她的外套后头剪个大窟窿，往她头发上倒胶水，拿圆规隔着袖子扎胳膊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了。这不是新学期到了嘛，趁着丑女把本该他们组一起承担的打扫全楼厕所卫生一个人哼哧哼哧全包圆的当儿，杨可欣琢磨着得给这个丑八怪一份大礼，除了指使追了她八百年的那个姓刘的胖子和他的狐朋狗友往丑八怪包里塞了个死得臭烘烘的猫，瞥见丑女把昨天刚领到的新书包了，用的虽然是旧挂历纸各种风景美女花色不一，但是每本书都四角尖尖整整齐齐。杨可欣哈哈一笑，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用挂历包书，就算有这份儿闲心还得找得到挂历呢！

    她捏着鼻子让刘胖子把死猫先挪出来，把那一书包的书倒在地上。嚯，这风景这美女，搁上个世纪算是新潮了。今天穿的鞋子是隔壁班有钱仔送的，今年最新款的粉红阿迪，杨可欣可不想把新鞋弄脏，于是翘起小手指指挥刘胖子和众人把地上的书好好撕一撕，不准有一页漏下。撕的规格参照兰州拉面，撕完装了满满一水桶，一绺一绺浸泡在涮拖把的脏水里，真跟拉面没什么区别。

    “哟，劳模回来啦！”杨可欣正抱着胳膊靠在别人课桌上欣赏自己的杰作，抬头看见门口站着那个肥壮如猪油腻打绺的头发盖住了脸扛着一肩扫帚拖把抹布的丑女，亲亲热热地挥手招呼了一声，其亲热程度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跟好朋友好闺蜜打招呼呢。

    周楚楚当然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怎么着都该去阻止的，毕竟她在这学校里唯一可亲近的就是课本了。连桌椅都会叛逃，从新的突然变成缺胳膊少腿的破桌椅。但是她的脚沉得像灌满了铅。杨可欣挥来挥去的手指上闪烁着水钻细碎的光，她的长卷发染成了栗子色，衬得她的皮肤更白皙，嘴唇更红润。她的jk裙每一个褶都齐整得不像话，底下两条白玉似的细长腿灵巧得像小鹿。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任她做什么都是漂亮的，就算做坏事也是漂亮的，是让周楚楚这类丑女不敢妄加干涉的。

    杨可欣像招呼流浪狗一样晃晃手指：“来，劳模忙活了半天该饿了吧？我们准备了大餐犒劳你呢！”

    正是课外活动时间，班里另一个角落本来还有几个女生在小声聊天，一看这个架势，马上拉扯着溜出去了。刘胖子等人来了劲儿，拽着周楚楚的胳膊就往脏水桶那儿走。周楚楚不从，被他们拽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刘胖子不撒手，扯着她粗壮的胳膊就往前拖，边拖边挤眉弄眼地叫唤：“这头死猪可真够沉的嘿！”

    “说话客气点儿！”杨可欣娇嗔地朝刘胖子飞了一眼，“人家猪可干净多了。”

    刘胖子接住了那一眼，十分受用地咂咂嘴嘿嘿一笑，拖得更卖力了。

    周楚楚胡乱挣扎扑腾着，手脚拍在地上地动山摇墩墩作响。可是她的身体在这里像死猪一样被拖着，她的心早就不在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了。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只要让自己的心飘远一点儿，好像遭罪的就只是她的身体，而跟她的心没有什么关系了。只要心不受困，身体再怎么受伤也总会痊愈的。看见他们撕她课本的时候她想，啊，怎么办，明天交不了作业了。继而想到老师因为她没交作业大为光火让她搬着凳子去走廊里蹲着补作业。走廊里的阳光会很好，有风从窗外徐徐吹来，把白杨树清新润绿的气息一并带给她，就好像……就好像那个少年身上的味道。

    然后想到她每天送外卖总会接到的那个单子。她都快会背了：十七家的扬州炒饭多加蛋和腊肠，果子餐厅的营养套餐不加香菜甜酱要双份，来的路上请带一瓶冰可乐要玻璃瓶那种，让24小时便利店的阿姨挑两个最红的苹果，谢谢您！

    叹号后头一定还会加上个符号拼成的笑脸，眼睛弯弯的，笑脸甜甜的，就像那个听见她离开的脚步之后才打开门取搁在门口的餐只露出半边脸的少年那样甜。

    上次周楚楚走得匆忙手套掉了一只，都走出小区了又匆忙跑回去捡，那扇门却好像等着她似的没有关。她死水一样呆滞的眯缝眼冷不丁撞上了门缝里那双很亮很亮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少年的模样。大概也是十六七岁，身形很高很纤秀，套在身上的白t恤大短裤晃荡得有些空，包裹着薄薄一层肌肉的胳膊腿长长地伸出来，有点儿伸展不开没处搁的委屈似的，非常茂盛的一头黑亮短发随意耷拉着，过长的刘海底下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大概是称得上青春小说男主角的那种长相。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钟，少年眉眼弯弯地一笑，把那只又脏又破的手套往她手里一塞：“就知道是你的手套，等你好半天了。别跑，这儿楼梯陡。”

    周楚楚呼哧带喘地双手接过手套，被她哈出的气弄模糊了的头盔里在少年微笑的刹那吹进了一丝清新润绿好像很年轻的白杨树那样好闻的味道。

    “吃拉面怎么能没有肉呢？”杨可欣歪着头很娇俏地用指尖在嫩嘟嘟的腮帮子上敲了几下，“哈，有了！”

    她让刘胖子拎起那只死猫往脏水桶里抖了抖，立刻抖落了一层白花花的东西。那层东西落到水桶里，立刻密密麻麻地扭动起来。

    杨可欣莞尔一笑：“料齐了，楚楚快尝尝，肯定很香。”

    当周楚楚的脑袋被人按进那只水桶里的刹那，她想的是，要是今天还能遇见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