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病骡乱投医
初时,固村人只认为小陈是过分地爱惜粮食,这是农家人的本份。直到她干涉起邻家如何吃饭,乃最后用第几根手指握住筷子的何处部位时,才觉得她可能是有些疯了。
然而当疯子的证据已经确凿时,小陈又突然变得正常起来,一连三天,她都没有指点窝在墙角下吃饭人的用餐习惯。固村人又渐渐把她当作正常人来看,直到许秀枝来到村里的那一日。
在固村享受救济津贴的人不多,除了上任村长罗大头外,便只有许秀枝的家们侄儿和阿昌家了。
可救济津贴并不白救,村里救了你,有时你也要救村子:这是许秀枝对阿昌说的第一句话。
阿昌指了指门外的高粱地:“粮食又要熟了。”
许秀枝冷笑了几声说:“你家这风水宝地,一年能长别人几年的收成,误一时也饿不着你娘俩;再说了,这块奇地是村里分给你们的,即然能给也就能收。要是上头给的指标村里办不到,这政策一变,你户头上的地兴许也得变。”
阿昌说:“村里要俺做啥事。”
“肯定是好事!”许秀枝面色缓和了许多,“许镇东边新开了个牧畜场,人手不够,所以齐镇长下了命令,让下面调些人手去帮个月把忙。当然也不白帮,除了领一月工资外,原有户头的救济津贴保你两年不动。”
正说着,老李头端着饭碗摇摇晃晃地走来,他的嘴里像是正咀嚼着一个石块,牙床被碰得吱吱作响,脸上褶皱的面颊将要挤到一块,随时有四分五裂地风险。
他从碗里夹起一块已经用略略发霉的豆腐,放进嘴里艰难地享受完后,长舒了一口气说:“村长大人有何新指示。”
许秀枝被他口中的臭味熏得发颤,慌忙地往后退了半步,捂住口鼻说:“村里要安排人去镇上做工。明日就走。”
“俺觉得俺可以胜任。”
许秀枝打量了老李头佝偻而哀败的身身子,眼神里透露出可笑:”听清楚了,是去镇上做工。不是到花满楼寻欢。”
老李头抹了抹嘴上的油脂:“ 俺听得清楚。俺不聋,腿脚不好。俺不聋。
许秀枝摆了摆手说:“老先生!你若真耳聋倒让你去了,可人家却偏偏看重的是腿脚;如今你连赶鸭子上架都费劲,这话你干不了。”
“那真可惜。俺是想替村里出力的。”老李头不停地说着,直到许秀枝的 摩托出了固村时,他依旧念叨着,似乎十分可惜。手里的饭食在不知不觉中已被舔食干净,他转过身从田里顺势掰了一 节高粱根,毫无顾忌地了吃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田野里的黄三,正抱着黄皮书念念有词。
当接连而来的泥土打在老李头的身上时,他才恍然大悟,手中的大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又残破了一角。
老李头捂着头在乡路上逃窜,嘴里不住地叫嚷着:“俺是你爹的救命恩人。是你爹的再生父母。打俺就是打你的祖宗。”
黄三对于领地的意识十分严格,他不许除了阿昌与小陈之外的其他人 ,去触碰高粱地上的任何东西。他沉醉于这片高粱地,如同他和他的祖辈沉醉于那本叫“通”的古籍一样。
阿昌去往许镇的路上是安心的,他的高粱地有人守护,他的母亲小陈虽不知是否又疯颠了,即便疯颠,在这人世之间他仍旧留有至亲至爱,这是让一个远行的汉子得以坚定前行的动力。
许镇比固村要热闹许多,到处都是辛勤劳作的小贩。人们的衣服也比固村人讲究些,很少见到泥巴裹腿的人儿。
论到女人, 则更加有天壤之别:长旗袍、短旗袍、不穿旗袍的; 涂脂的、抹粉的、两个屁股赛簸萁的、
花满楼里的女人更加吸引人,她们的一举一动都让男人无法自拔。阿昌想,难怪古来皇帝爷都是短命人,若换做自己掉进女人窝里,恐怕也会是石榴裙下的幻影吧。
“大好的时代啊,大好的时代啊。人人活到九十九,换作神仙都不走。”
阿昌出了小巷,走进了馒头店。他从未想到他这一生会去买馒头吃,不过兴许许镇的馒头是要比固村的馒头更加可口些,不然谁会去买人人都吃得起,又天天吃的馒头呢。
一个接着一个,花了四元钱。
阿昌想,不能再吃下去了,肚子是个无底洞,若真依它,将是不可收拾。
站在许镇街心最醒目的电线杆下。阿昌与许多邻村的汉子已等了半刻钟,去往畜牧厂的牛车没有准时到来,已有不耐烦人的开始骂道:“该死的!让俺受这等苦。”
有人附和道:“就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要在俺们村,俺都干完一亩地的农活了。“
汉子们的情绪开始愤愤不平起来,从开始时抱怨赶牛人,到最后开始相互诉说着所遇到过的不平不幸之事;最后,又在相互宽慰之中找寻慰藉。
汉子当中有一个头戴花边帽的中年男子,在面对身边滔滔不绝的言论时,他始终保持着局外人的姿态。
有人向他搭话,男人会微笑着点点头;又有人让他评断事情的对错,男人这时会说:“兴许是对的,或兴许错了。”
阿昌觉得男人是诚实的,又觉着有些圆滑,这样一个左右逢源且顾之不及的人,他的样子唐突的有些可笑。
有人来问阿昌了:“俺用了赵老四的牛,原先允他五角钱,可如今他借着牛生了病,非赖着是俺使唤的。要问俺要一整元,你说, 天下有这般不讲理的人吗?
阿昌不知如何回答,望了望身边的花帽男。学着他的样子来说:“赵老四兴许错了。”
问话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得意地走开了。
阿昌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归根到底也不能确定赵老四是一个大错特错的人,这是无法考究的事。
汉子们的争论随着牛车的到来,而戛然而止。阿昌本以为赶牛的老汉会成为众矢之的,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汉子们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们热情地与老汉攀谈,愤怒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
阿昌不解地向花帽男人问道:“这群人为向变化得如此之快。”
花帽男人说:“因为他们在另一个事件上,已经得到了利己的答案。“
阿昌想进一步地寻问缘由,刚想张开口,声音却被赶牛老汉压了下去。
老汉用苍老的声音唱道:“四方的汉子铁脊梁,匆匆忙忙走过场;一代去了一代来,好似庄稼收又长。
老汉说:“托得千斤担,受得百担苦,可俺这牛车不好坐啊,汉子们坐稳了!”
许二贵望着自家的骡子正发着呆,眼前这个瘦弱地将成骨架的牲口,是他最为值钱的家当,可如今竟连一个犁头也拉不动了。
骡子无力地抬了抬头,片刻后又无力地落了下去。许二贵拿起盛满药水的碗向骡嘴里灌了下去,药水从骡嘴的两侧又流了下来。
许二贵语重心长地对骡子说:“这人三天不吃粮食,身子就软得跟个棉花一样。你也一样,要再饿个几天,就算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你。好骡哥喝了这碗药,兴许就好了。”
说完,向屋里的女人喊道:“小陈,再拿些清水来, 七哥拌得的药跟个粘土似的,狗见了都绕道走。”
女人端着碗走出房门时,许二贵最先看到的是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步道小些,小心肚子。”
女人这时说道:“肚子肚子,一天你得念叨八百回肚子。
“当然得念叨肚子,这里头可是俺许家的独苗苗嘞!”
“你怎么就知道准是个男娃 。”
许二贵自信地说:“俺自己播的种,是长稻子还是稗子,当然清楚的很。”
女人将碗里的清水倒在许二贵的药碗里:“若真依你话,你也就不用伺候这骡老爷了,只管走街串巷 ,为那求子的女人生个传种的,挣些本事钱。”